第五章 特殊親密行為

研究嬰兒和戀人行為的結果表明,兩個人身體親密接觸的程度取決於兩人的信賴程度。現代生活擁擠的狀況使我們周圍遍布陌生人;我們不信任陌生人,至少不完全信任陌生人,所以不遺餘力地拉開和他們的距離。大街上你躲我閃的複雜情形就是證明。都市生活的忙亂造成緊張,緊張造成焦慮和不安全感。親密行為安撫焦慮和不安全感;於是就出現矛盾,我們越是被迫拉開距離,越是需要身體接觸。如果我們愛的人也愛我們,他們和我們的親密接觸就足夠了,我們外出面對世界時就不用拒人於千里之外。然而,倘若我們所愛的人沒有給我們足夠的愛,倘若我們成年後沒有和朋友或愛人打造密切的關係,又沒有孩子,那怎麼辦呢?假如我們建立了親密關係,但這些關係突然破裂,或僵化為冷漠和疏遠的關係,如果那「愛」的擁抱和親吻程式化,成了像公開場合握手那樣的走過場,那又怎麼辦呢?許多人作出的回答就是抱怨和忍受,但解決辦法的確是有的,其中之一就是僱傭專業的觸摸人,這個措施能夠彌補業餘觸摸人和情人的缺憾,因為這些非專業的觸摸人不能給我們提供迫切需要的親密接觸。

所謂專業的觸摸人是誰呢?回答是,他們是完全陌生或半陌生的人,在提供專業服務的託詞下,他們需要觸摸我們的身體。這一託詞當然是必需的,因為我們不想承認,我們不安全,需要另一人的觸摸來給我們安撫。那就太「軟弱」、幼稚、退化,那有損我們自我駕馭和獨立自主的成人形象。所以,我們必須要在偽裝的形式下得到專業人士提供的親密「藥劑」。

最流行和普遍的方法之一是生病。當然不是重病,只是小恙,促使他人作出安撫的親密動作就足夠了。大多數人都可能想像,自己生小病受侵害,不幸撞上致病的病毒、細菌或寄生蟲。比如,患重感冒時,他們會覺得任何人——凡是和他們一樣在擁擠的商店裡購物、擠過巴士、參加過擁擠派對的人——都可能生病,因為那些地方總是能聽到咳嗽聲和噴嚏聲,把病菌散播到空氣中。然而,事實並不支持這樣的觀點。即使在流感高發期,許多同樣接觸流感源的人並不生病。他們並不病倒卧床,這是怎麼回事呢?醫務界人士尤其健康,原因何在?他們整天接觸感染源,大量接觸,日復一日,但他們生病的人數似乎和接觸病原的情況不成比例。

由此可見,小病未必完全是不幸的事情。現代城市裡到處都是有害的微生物。幾乎每天,幾乎在我們出入和呼吸的每個地方,我們所接觸到的細菌都足以使我們感染。我們戰勝病菌,並不是因為我們能夠規避它們,而是我們的身體有高效的防禦機制,足以殺死百萬計的病菌。如果我們生病,那不是因為我們偶然接觸到病菌,而是因為我們降低了抵抗力。降低抵抗力的途徑之一(除了過分講究衛生之外)是都市生活造成了過分的壓力和緊張。在抵抗力被削弱的情況下,我們很快就成了某種有害病菌的受害者,而有害病菌在我們周圍是無處不在的。所幸的是,小病能不治自愈,小病使我們卧床的同時又給我們提供了以前缺乏的安撫。我們不妨稱之為「速成嬰兒」綜合征。

覺得「提不起勁」的男人看上去虛弱無助,開始向他的妻子傳遞強大的假性嬰兒信號,妻子立即自動回應,成為「速成父母」,硬要他卧床(嬰兒搖籃),給他送湯送水,要他服藥(嬰兒食品)。她的聲音更加柔和(媽媽的喃喃細語),她焦急不安,摸他的額頭,忙個不停,親密動作不斷,這是他沒生病時同樣需要卻未曾享受過的親密接觸。她安撫動作的治療功能產生了奇蹟,他很快康復,又去面對充滿敵意的世界了。

上文的描繪並不想暗示他裝病。病人真的生病而且看上去明顯有病時,才能夠充分激起必要的父母似的照顧。我們的描繪可以用來解釋一些小病:這些病使人無精打采卻不太令人痛苦,但發病率較高,病因是情緒惡劣。重要的不僅是要有病,而且要讓人看見你有病。

有些人會覺得,這樣的描述似乎有點憤世嫉俗,但那不是我的意圖。倘若生活的壓力需要我們從最親近的人那裡得到更多的安撫和親密接觸,並迫使我們回歸嬰兒床溫暖的擁抱,那就是寶貴的社會機制,肯定是不能譏笑的。

實際上,這一機制是非常有用的手段,已成為一門重要產業的支柱。誠然,現代醫學的技術進步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取得了所謂征服環境的成就,但高發病率仍然令人震驚。大多數有病痛的人不會住院。他們可能看看門診,買點葯,在家自己調養。他們常患各種小病:咳嗽、感冒、流感、頭疼、過敏、背痛、扁桃體炎、咽炎、胃痛、潰瘍、腹瀉、皮疹等。對病因的解釋歷代多有不同,過去叫作「抑鬱症」,如今成為「病毒」,但病名基本上維持不變。僅就發病率而言,以上小病在現今疾病中佔了絕對多數。

比如,英國人每年買葯自己治病的就超過5億人次,大約每人平均患病10次。買葯的錢大約是每年1億英鎊。2/3以上的小病不用向醫生求助。

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很簡單。我們的人口在不斷增長,社區越來越擁擠,壓力越來越大。人越多,用於醫學研究的經費就越多,治病的醫藥就越來越好。然而與此同時,由於人口增加,社會壓力增大,患病的概率就增大。於是,醫學研究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種種成就使人幻想一個沒有疾病的未來,但這樣的未來永遠不會到來。

然而,假定我的論斷是悲觀情緒使然,假定醫學奇蹟最終登場,戰勝並消滅了一切寄生蟲,我們是否就能夠進入一種夢想的境界呢?重壓如山、心靈受傷的都市人是否就不會再病倒呢?是否就可以免於卧病尋求撫慰的擁抱呢?這樣的奇蹟極為渺茫。即使奇蹟有可能出現,通向「速成嬰兒」的幾條路還是敞開的。而且,這些選擇早已在頻繁使用之中。即使在致病的病毒或細菌不存在的情況下,他總是可以說自己「神經衰弱」的。輕度的神經衰弱有一個好處:它可以在沒有病菌的情況下出現,它作為吸引安撫的辦法也是有效的。實際上,輕度的神經症非常有效,以至於殺人犯也可能用「暫時性神經失常」來為自己開脫,並獲得減刑,根據是「有限責任能力」,在這裡,他也可以被當作「暫時性嬰兒」(temporary baby)。如果他辯解說,殺人時患了感冒,那不會令他得到多少寬慰,但如果他辯解說,殺人時壓力太大、神經失常,那顯然就是求活命的有力手段。他那借口的不利一面是,許多輕度神經衰弱症患者並沒有表現出尋求安慰的外部病症。心靈受傷的人常走極端,期待引起他需要的反應。因為內心的痛苦不足以引起注意,所以經過一番歇斯底里的狂叫以後,他頹然倒下,那就很可能引起人來擁抱他,他就得到安慰了。如果病情太猛烈,他就會被緊緊抱住;不過即使病情太猛,他也並非失去一切,至少他以絕望的方式得到了一絲安慰,因為另一個人抱住他也算是親密接觸。除非他完全失去自控,否則他不會被迫穿上緊身衣,如果是那樣,他就只能孤零零地在緊身衣的帆布袖筒里自己擁抱自己了。

在沒有寄生蟲的情況下,第二種辦法就是用病人體內的微生物,這是他終生都帶有的微生物。為了解釋這個辦法的工作機制,我們必須要細察,實際上是從微觀上審視身體的外表。

有人想像,一切微生物都有害,本身就意味著疾病或骯髒,但這不符合事實。任何細菌學家都可以證明,這是地地道道的現代新衛生宗教觀製造的神話,其傳教士不斷向信徒鼓吹,「消滅一切已知的細菌」,他們所用的聖水是消毒水,其上帝是絕對的無菌。當然,有害而致命的病菌的確是有的,無情地消滅這些病菌當然好,那是誰也不能否認的。至於那些主要的生命活動就是殺滅病菌的細菌,究竟應該如何對待呢?我們真想消滅一切已知的細菌嗎?

實際上,一支有益的細菌大軍保衛著我們每一個人,它們對我們無害,相反,它們在積極工作,維護我們的健康。在我們健康、清潔的皮膚表面,每平方厘米就有500萬個細菌;每立方厘米的唾沫里就有1000萬個到10億個細菌;每一次大便里就含有1000億個細菌,但我們的身體很快就補足了失去的細菌。這是成人的正常情況。倘若我們想方設法清除身上的細菌,我們就會生活在危險之中。除此以外,我們對偶爾外來的有害細菌的抵抗力也會降低。有人在實驗室無菌條件下觀察動物的生活,從中了解到這樣的危害。人體正常攜帶的微生物對我們非常寶貴,但這裡也潛藏著兩難困境。我們不得不為它們的有益功能付出代價,這是因為當我們壓力過大時,即使有益的細菌也可能失控。有些疾病不是因為別人傳染的,而是我們體內「正常的」微生物突然爆炸性增長和「過分稠密」造成的。在此,減少交叉感染的一般衛生標準因人而異:我們不是「感染」疾病,而是隨時攜帶著致病的因素。抑鬱症病人常見的消化系統紊亂尤其是這樣的情況。我們「肚子不舒服」時,常常歸咎於吃了「髒東西」,但令人驚訝的是,健康而快樂的人狼吞虎咽卻安然無恙。也許,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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