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社交親密行為

研究人類的性親密行為時,我們看見,成人大量的身體接觸再度出現,代替業已消失的嬰兒似的親密行為。相比之下,研究人的社交親密行為時,我們看見的是謹慎的、受抑制的接觸,這種抑制的接觸源於我們矛盾的需要:密切關係與個人隱私的需要、依靠他人與個人自立的需要,兩者在我們的腦子裡進行著拉鋸戰。

有時,我們都覺得太擁擠,似乎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好像人家能洞悉我們的一舉一動;遠離塵囂的修士那種念頭很有吸引力。不過大多數人覺得,幾個小時的獨處足矣,終身過隱士的生活則令人恐懼。這是因為人是社會動物,一般正常人覺得,長期的孤寂生活是嚴厲的懲罰。除了酷刑和死刑,單獨的禁錮是囚犯最難以忍受的痛苦。最終他會被逼得半瘋半癲,可能被迫把頭伸到馬桶里去說話,以聽見自己的回聲。這是他最接近社會回應的效果。

大城市裡獨居的、羞於交際的個人會覺得,自己的處境和單獨禁錮的囚犯處境類似。如果他們遠離了家庭的溫馨,獨居一室,寂寞很快就難以忍受。他們太靦腆,不善交友,最終寧可自殺,也不願意在長期缺乏與人密切接觸的孤寂中煎熬。這就是人對親密接觸的需要。因為密切的接觸產生理解,和獨處的修士不一樣,我們大多數人想得到他人的理解,至少要有幾位知己。

這不是理性或理智上的理解,而是情感上的理解;在這個方面,和一個人親密的身體接觸勝過詞典里一切美妙詞語的總和。肌膚和身體接觸傳遞情感的效果實在令人吃驚。追蹤從生到死的親密行為發生的過程,我們發現,兩個大量身體接觸的階段也就是兩個強大社會紐帶形成的階段:第一個階段形成親子的紐帶,第二個階段形成戀人的紐帶。一切跡象表明,在身體與身體的接觸中是不可能無節制的和不受約束的,也不會與他意向中的人締結牢固的紐帶。也許就是直覺上的理解阻止我們沉溺於更廣泛的親密接觸的愉悅。比如,只說擁抱同事這樣的行為反常是不夠的,因為這不足以解釋「不與人交流」「與人疏遠」的習俗最初是如何產生的。我們必須更深入地了解,在親密的家人之外,我們在日常事務中,為了避免與他人的身體接觸,我們付出的代價非同尋常。

部分答案與我們在現代都市社群里經歷的極度擁擠有關。我們在街上和樓房裡每天遇見的人太多了,我們不可能和他們有任何親密行為,否則,一切社會組織就會停止運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過分擁擠在我們身上產生了兩種完全矛盾的後果。一方面,它給我們壓力,使我們感到緊張,缺乏安全感;另一方面,它使我們削減了親密接觸,而這有助於我們緩解壓力和緊張。

另一部分答案和性有關。不僅僅是因為我們沒有時間或精力去建立無窮的社會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是廣泛的身體親密接觸的結果。還有一個問題是,成人的身體接觸會導致性行為。這是令人不快的概念混亂,但不難發現它是如何產生的。除了人工授精之外,性交是不可能不產生親密接觸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身體接觸就成了性交的同義語。沉溺於性交時,即使最「不可觸摸」的人也必須觸摸和被觸摸。在其他大部分時候,如果他不想身體接觸,他是可以避免的,但這種情況下他不能。有些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煞費苦心地避免身體接觸,他們和衣而睡,只不過在褲襠那裡開個口;但如果要傳宗接代,連他們也不得不把陰莖插入陰道。於是,到1889年,「親密無間」就成了性交的委婉語。到20世紀,任何成人無論男女,都越來越難以在不給人性聯想的情況下和異性親密接觸。

如果認為這完全是新潮流,那就錯了。這個問題始終存在,成人的親密行為始終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以免產生性的嫌疑。不過,有一個明顯的印象是,近年來要求更加嚴格。我們不再毫無顧忌地摟住另一個人的脖子,或撲到一個人的懷裡去放聲痛哭。儘管如此,互相觸摸的基本慾望還存在。看看我們在家庭之外的日常事務中如何處理與人接觸的問題,這個課題應該是蠻有趣的。

答案是將身體接觸程式化。我們解析嬰兒期無抑制的親密接觸,將其分解為一個個的片斷。每一片斷都程式化、固化,直到它能放進一個界限分明的類別。我們制定禮儀(etiquette原來是法語,意思是「標記」)規則,我們訓練我們的文化成員去遵守這些規則,但擁抱是不用訓練的。我們在與生俱來的生物學行為中看到擁抱,這是我們和靈長類近親相同的行為。但擁抱包含許多要素,至於在特定的社會時刻用哪一個要素和片斷,以何種僵硬的程式化的形式去擁抱,我們的遺傳機制是幫不上忙的。對於動物來說,它們要麼擁抱,要麼不擁抱;至於我們的行為,那就有好壞、善惡之分,其中的規則是複雜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從生物學的角度去研究人的行為和規矩。無論我們的行為在多大程度上受文化的制約,無論它們有多大的文化變異,如果我們把人類的行為當作靈長類動物行為的片斷,我們就能夠更好地理解人的行為。這是因為,我們幾乎總是可以把這些行為片斷追溯到它們的生物學源頭。

在探討全貌之前,我詳細分析一個小小的動作來說明我的意思。我挑選的這個動作似乎尚未引起多少注意,這就是拍背。你可能會認為,這個小小的動作不會有多大意義,但對細小的動作置之不理是有危險的。每一次抽動、每一次抓撓、每一次撫摸和每一次拍打都具有改變人生的潛在可能性,甚至有可能改變一個民族的命運。如果關鍵時刻拒絕亟需的熱情擁抱,那麼一方擁抱一方拒絕擁抱最終就可能摧毀雙方的關係。以兩位統治者為例,如果一位微笑時對方不回報微笑,那就可能導致戰爭和毀滅。可見,譏笑「單純的」拍背是不明智的。這些小小的動作是組成情感生活的要素。

如果你和一隻黑猩猩關係密切,你就知道,拍背並不是人類獨有的行為。如果見面時特別高興,它就可能迎上前來擁抱你,熱情地在你的脖子上親吻,然後有節奏地在你的背上拍。這給你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它的動作太像人,同時又有細微的差異。它那親吻不像人的親吻。我想,最準確的描繪是用柔軟的嘴唇輕輕地貼一貼。和人相比,它拍背的動作要輕一些、快一點。它的兩隻手交替進行,有節奏地拍。然而,它和人的擁抱、親吻、拍打基本上是一樣的,動作發出的社會信號看來是相同的。由此可見,我們著手研究這個領域時,有充分的理由猜想,拍背是人類的生物學特徵。

在第一章,我曾經解釋過這種活動的源頭,這種反覆進行的抓握和擁抱是一種意向動作,彷彿在說:「我緊緊地抱著你、保護你,沒有危險,放鬆吧,沒什麼可擔心的。」在嬰兒期,媽媽擁抱我們時加上輕輕拍打的動作,後來,朋友的拍打可能單獨發生,不必作為擁抱的補充。朋友伸出手拍同伴,身體接觸僅限於手。這一動作變化開啟了程式化的進程。只看見沒有擁抱的拍打時,你無法猜想其起源。同時發生的另一個變化是,拍打的部位不那麼受限了。拍打嬰兒時幾乎僅限於背部,孩子稍大後,父母拍打他的部位幾乎可以遍及全身,不限於背部,還包括肩頭、手臂、手掌、臉蛋、頭頂、後腦勺、肚子、屁股、大腿、膝蓋和小腿。拍打傳遞的訊息涵蓋面加大了。安撫嬰兒的「沒有危險」變成了「一切都很好」「你幹得很棒」。因為「幹得棒」的大腦位於顱腔里,頭頂的撫摸和拍打自然就象徵著祝賀。實際上,這個動作和童年期的誇獎建立了強大的聯繫,所以成人的拍打就放棄了頭頂,因為成人拍頭的動作帶上了瞧不起的味道。

從成人拍孩子轉到成人拍成人的語境時,其他的變化跟著發生。除了頭部以外,有些部位也成了禁區。拍打背部、肩頭、手臂不受影響,但拍打手背、面頰、膝蓋或大腿卻有了一絲性的含義,拍屁股有了強烈的性含義。然而,情景變異很大,有許多例外。比如,女人之間拍手背和大腿並沒有性含義。此外,作為滑稽的誇張動作,拍打身體的任何部位似乎都不會引起反感。拍打夥伴的頭部或面頰時,可以說幾句俏皮話:「好了,好了,你這小傢伙。」其含義是,拍打沒有性含義,而是模仿父母的動作,不要當真。當然,這一動作有得罪人的成分,但它沒有一絲打破性禁忌的暗示,不像以某種方式觸摸敏感部位那樣有性禁忌。

更加複雜的是,上述例外中又有一個十分有趣的例外。情況是這樣的:假設一位成人比如男人想要和另一位成人比如女人進行性接觸。他知道,她不會接受直接的、不偽裝的性接觸,她會覺得噁心。實際上他知道,她覺得他沒有吸引力,但他想觸摸她的慾望太強烈,所以他不顧她發出的挫敗他慾望的信號。於是,他就用一個手段,假裝父母的姿態,拍她的膝頭,叫她「傻丫頭」。他希望,她把他的觸摸當作玩笑,實際上他卻得到性的報償。遺憾的是,他並非總是那麼善於掩蓋性信號,尤其不能掩蓋臉上的表情。一般地說,女孩子能看穿這樣的把戲,以適當的方式還他一手。

從媽媽拍嬰兒的原生情景開始,我們已經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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