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永不泯滅的童心

在許多方面,兒童的遊戲和成人「尋求刺激的鬥爭」有相似之處。孩子的父母呵護他,解決了他的生存問題,所以他有大量的剩餘精力。遊戲有助於他燃燒多餘的能量,但兩者確有不同之處。我們看到,成人用各種方式從事「尋求刺激的鬥爭」,其中之一是發明新的行為模式。遊戲時,這一要素特別有力。對成長之中的兒童而言,他的一切行為都是新的發明。面對環境時,兒童的天真爛漫或多或少迫使他縱情於無休止的創新。一切都新奇,每一場遊戲都是一個發現之旅:發現自己、發現自己的能力和周圍的世界。發明未必是他遊戲的具體目標,但發明是遊戲的主要特徵,也是其寶貴的饋贈。

童年時代的探索和發明一般是雞毛蒜皮、轉瞬即逝的,這些探索和發明本身幾乎沒有意義。然而,如果探索和發明的運行機制、好奇的意識、追尋、發現和檢驗的衝動不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淡化,如果它們繼續支配成人「尋求刺激的鬥爭」,使報償比較少的其他選擇黯然失色,那麼,探索和發明就取得了一次重大的戰役勝利:創新戰鬥就打贏了。

許多人對創造性的秘密感到不解。我認為,本質上,創造性只不過是兒童的探索和發明在成人生活里的延伸而已。兒童提新問題,成人回答老問題;童心未泯的成人尋找解決新問題的答案。兒童善於發明;成人善於生產;童心未泯的成人善於創造性地生產。兒童探索環境;成人組織環境;童心未泯的成人組織探索,使探索有序進行,加強探索的力量。他在創造。

這一現象值得我們更仔細地探索。如果一隻黑猩猩幼崽(或一位幼兒)被放進一個房間,裡面只有一件熟悉的玩具,那麼只玩一會兒,它就失去興趣了。如果給它五種熟悉的玩具,它拿起第一種來玩,然後玩第二種,一個接一個玩下去。回到第一種時,原來熟悉的玩具就顯得「新鮮」,值得再玩了。如果與此相比,給它的是一件不熟悉的新奇玩具,這一玩具就會立即引起它的興趣和強有力的反應。

這種「新玩具」反應是創造力的第一要素,但僅僅是成長過程的一個階段。我們這個物種強烈的探索衝動驅使我們去研究新玩具,並且千方百計地對其進行檢驗。一旦完成探索,不熟悉的玩具就成為熟悉的東西。此刻,我們的創造力將起作用,我們將利用新玩具或從中學到的東西來提出並解決新問題。我們從不同的玩具獲得並充實經驗,如果我們從中學到起初不知道的東西,那就可以說,我們獲得了創造力。

例如,如果小黑猩猩被放進的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它首先查看這個物體,拍一拍,打一打,咬一咬,嗅一嗅,翻上爬下。過一會兒,這種隨意的活動讓位於結構更加明晰的活動模式。比如,它可能會跳過椅子,把它當成鞍馬。它「發明」了一隻鞍馬,「創造」了一種新的體操。它過去也跳過,但不完全像這種「體操」。它把過去的經驗與新玩具的考察聯繫起來,創造了一種新的跳馬動作。以後,如果給它提供更加複雜的器材,它就會在舊經驗的基礎上創造,把新要素融合進去。

這一創造力發展機制似乎簡單明了,但它並非總能達到自己的預期。童年時我們都經歷了探索、發明和創造的過程,但成年後最終達到的創造力水平卻因人而異,頗有戲劇性的差別。在最壞的時候,如果環境的壓力太大,我們就謹守熟悉的有效活動。我們不去冒新的風險。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或精力。如果環境的威脅太嚴重,我們寧可求穩而不會去冒可能後悔的風險:我們的求穩建基於經過驗證的、可以信賴的、熟悉的常規。除非環境的形式發生了這樣那樣的變化,否則我們絕不會冒風險去做更多的探索。探索中有不確定性,不確定性是令人生畏的。只有兩種事情有助於我們戰勝恐懼,兩者相反相存:一是災難;二是大大增強的安全感。比如,一隻雌鼠養一窩幼崽時,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它忙個不停地哺育、清潔和保護幼鼠,沒有時間去探索。如果災難降臨,比如鼠窩進水或被摧毀,它將被迫在恐懼中探索。相反,如果幼鼠順利長大,它囤積了大量的食物,壓力就會減輕。處境更加安穩以後,它就能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探索了。

可見有兩種基本的探索:恐懼中的探索(panic exploration)和安穩中的探索(security exploration)。人類動物也有這兩種探索。戰爭期間天下大亂時,人類的社群就被迫靠發明創造去戰勝其面臨的災難。反過來,萬事如意、百業興旺的社群就可能具有高度發達的探索精神,依靠更加安全、穩固的地位去大展宏圖。勉強度日的社群就很少甚至沒有探索的衝動。

回顧我們這個物種的歷史時,很容易看見這兩種探索,正是它們使人能夠在演化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前進。我們的祖先離開採食果子的舒適的林中生活,走進空曠的原野時,他們遭遇嚴重的困難。新環境的極端要求迫使他們去探索,不探索就死亡。演化成有效合作的獵人以後,他們的壓力才略有舒緩,但還處在「勉強糊口」的階段。這是個非常漫長的階段,數以萬年計,技術進步緩慢得不可思議,比如簡單的工具和武器的微小進步也要以數百年計。

最後,原始農業慢慢興起,我們的祖先能更多地把握自然環境以後,他們的處境才有所改觀。農業特別成功的地方朝城市化發展,他們就邁過了一道門檻,進入了一個新的戲劇性境界,社會安全大大增強了。到了這一步,另一種探索洶湧而至,這就是安穩中的探索。於是,這種探索就產生了越來越令人震驚的發展進步,產生了更大的安全感,促進了更多的探索。

遺憾的是,這並非故事的全部。如果人類的全部歷史一帆風順,人類在文明中崛起就是更加令人高興的故事。不幸的是,接踵而至的事情來得太快,正如本書從頭至尾所示,成功和災難的擺錘猛烈地來回振蕩。因為我們釋放出來的力量太多太大,我們的生物學裝備難以對付這樣的折騰,在利用我們偉大的社會發展和複雜局面時,我們常常濫用自己取得的成就。我們不能理性地應付超級部落賦予我們的超級地位和超級力量;結果,我們就遭遇層出不窮的更突然、更難以對付的災難,前所未有的大災難。超級部落剛達到繁榮的階段,剛能夠在安穩中探索,創造力美妙的新形式剛開始繁花似錦,大的災難就接踵而至,暴君和侵略者就粉碎了脆弱的新社會結構,恐懼中的探索又大規模地捲土重來。每完成一種建設性的發明後,總有一種破壞性的發明接踵而至,如此反反覆復,經歷了萬年之久,這樣的反覆還在進行中。給予我們核武器恐怖的是原子能的光榮,給予我們生物戰恐怖的是生物研究的光榮。

在這兩極之間還有數以百萬計的人過著原始農耕的生活,他們像我們的先祖一樣耕地。在少數地區,還生活著原始獵人。因為他們停留在「勉強糊口」的階段,所以他們的典型特徵是不進行探索。像倖存的大猿(黑猩猩、大猩猩和猩猩)一樣,它們有發明和探索的潛力,但這樣的潛力並沒有得到開發。在圈養黑猩猩身上進行的實驗表明,它們的探索潛能可以迅速得到開發:它們能開機器、畫畫、解答試驗箱的問題。然而,在野生狀態下,它們連遮風避雨的窩棚也不會搭建。對它們和原始的人類社群而言,「勉強糊口」的生存狀況既不太難,也不太容易,這阻礙了他們的探索衝動。對我們其餘的人而言,一個個極端接踵而至,我們的探索經常在極端的恐懼和極端的安穩之間跳來跳去。

不時之間,有些人回眸一瞥,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原始社群的「純樸生活」,並開始希望,我們從來沒有走出我們原始的伊甸園。有時,這些人還認真嘗試把思想轉化為行動。我們雖然很同情這些工程,但還是意識到,這些嘗試困難重重。這些假性的原始隱居區有一些固有的缺陷,人為性就是最突出的缺陷。北美和其他地方都曾經出現過這樣的社區,畢竟,這些參與者既嘗試過超級部落的激情,也嘗試過其恐怖。他們已經適應高水平的心理活動;在一定程度上,他們也已失去社會純真,這個失去的過程已經不可逆轉了。

起初,這些新原始人的生活一切順利,但這是騙人的假象。真相是,回歸純樸生活的初期,人類動物園以前的成員遭遇到嚴重的挑戰。從理論上說,他的新角色簡單,但實際上充滿了令人困惑的新問題。一群都市人建立假性原始社區的行為本身就是重大的探索行為。這種試驗令人滿意的地方是其假性的回歸,而不是正式的回歸;任何一位童子軍都可以作證。然而,初期的挑戰克服以後會發生什麼呢?無論這個社群是偏遠地區的鄉間社群或穴居社群,或者是在城市裡孤懸一隅、自我封閉的假性原始社區,答案都是一樣的。幻滅感悄悄來臨,孤獨感開始襲擊大腦,但大腦已經習慣了更高水平的超級部落生活。解決的辦法是,要麼這個社群崩潰,要麼它動起來回歸超級部落的生活。如果新的活動成功,這個社群很快就會發現自己加強組織、擴大規模了。不久,它又回歸超級部落的激烈競爭。

在20世紀,保存真正的原始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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