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尋求刺激與控制刺激

快到退休年齡時,人往往夢想靜靜地坐著晒晒太陽。他希望放鬆,在閑適中頤養天年。如果他能如此圓夢,結果是肯定的:他不僅不能延年益壽,反而會少活幾年。理由很簡單——他放棄了尋求刺激的鬥爭(stimulus struggle)。在人類動物園裡,我們終生在進行這樣的鬥爭;一旦放棄了或不善於這樣的鬥爭,我們就會陷入嚴重的困境。

這種鬥爭的目的是從環境中獲得最佳的刺激,這並不意味著最大限度的刺激。刺激過度和刺激不足都可能存在。最佳的(即令人愉悅的和適中的)程度位於兩極之間,就像是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佳的位置:太低就沒有衝擊力,太高就令人痛苦。兩種狀態之間的某一點就是理想水平。在我們的整個生活中,達到最佳水平的刺激是生存鬥爭的目的。

對超級部落里的人而言,這一水平不容易達到。我們周圍彷彿有數以百計的「收音機」,有些呢喃低吟,有些震耳欲聾。在極端的情況下,如果它們全都低吟、單調、老調重彈,人就會覺得極端無聊;倘若它們全都震耳欲聾,人就會感到極大的壓力。

我們的部落祖先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生存的需求使他們忙個不停。他需要投入全部時間和精力,他要生存,要尋找食物和水源,要捍衛領地,要避免敵害,要生養孩子,還要建造並維修遮風避雨的居所。即使在年景異常惡劣的情況下,挑戰也是比較簡單明了的。他不會遭遇複雜的挫折和衝突——那是超級部落生活里才有的典型問題。他也不會由於刺激不足而感到太無聊,過度無聊是超級部落生活強加於人的問題。野生動物或「野」人在自然環境中不會遭遇這樣的問題。然而,在都市人身上,在動物園裡的圈養動物身上,這兩種問題我們都看到了。

和人類動物園一樣,動物園給圈養動物提供了各種條件:穩定的食物和飲水,遮風避雨的籠舍,免遭敵害。動物園保證它們的衛生和健康,在某些情況下又使它們遭遇極度的緊張。在這種高度人為的環境中,它們也被迫從生存鬥爭轉向尋求刺激的鬥爭。當外部世界輸入的刺激太少時,它們不得不想辦法增加刺激。偶爾,在外部刺激太多(比如新捕獲的動物關進來感到恐懼)時,它們就不得不想辦法減少刺激。

對一些動物而言,這個問題比較嚴重。從這個角度看,動物可分為兩類:專食動物和雜食動物。專食動物在演化過程中形成了極端單一的生存方式,這是它們賴以生存的唯一手段,也是支配它們生活的唯一手段。這類動物有食蟻獸、考拉、大熊貓、蛇和鷹。食蟻獸只要有螞蟻,考拉只要有桉樹葉,大熊貓只要有竹子,蛇和鷹只要有老鼠之類的獵物,就活得很輕鬆。它們的食譜極端專門化;只要特殊的需求得到滿足,它們就可以接受一種慵懶的但沒有刺激的生存模式。譬如,關在小籠里的老鷹可以活40年,它甚至懶得啄一啄自己的爪子;當然有一個條件,它們每天能啄食剛被殺死的兔子。

雜食動物是機會主義者,它們不那麼幸運。這類動物有狗和狼、浣熊、猴子和猿類,其演化結果並不是單一、專門的生存手段。它們雜而不精,隨時準備接受環境提供的任何便利。在野生條件下,它們從不停止探索研究。它們考察一切,以便尋找一切有助於生存的好處。它們不能鬆懈,演化使它們不能鬆懈。它們的神經系統討厭靜止不動,並促使它們不斷前進。在一切物種里,人是最典型的機會主義者;和其他機會主義者一樣,人是最活躍的探索者。人與生俱來的內嵌式的生物需求是:從環境中獲得大量的刺激輸入。

在動物園(或都市)里,顯然最受害的是這些機會主義的物種,生活情景的不自然是其困境的根源。即使給它們提供了非常均衡的食譜、完美舒適的居所、精心的保護,它們還是感到無聊、倦怠,最終患上神經病症。我們對這些動物的自然行為越了解,癥結就越是明顯,比如,動物園裡的猴子只不過是野生猴子被扭曲了的漫畫似的變種。

但這些機會主義的動物心有不甘。它們用令人驚嘆的聰明才智去應付令人不快的情景。同理,人類動物園裡的居民當然也毫不遜色。如果我們對動物的反應和人的反應作一番比較,我們將透徹了解兩種情景的相似性,它們都是非常不自然的環境。

尋求刺激的人生鬥爭必須遵循六條基本原理。審視這些原理能給人啟示,檢視每一條原理時,我們都先考察動物園,後研究人類動物園。以下是六條基本原理。

1.如果刺激太弱,你可以提出一些不必要卻又能解決的問題,藉以增加你的行為輸出

我們都聽說過省力的裝置,但這第一條原理說的卻是浪費精力的辦法。尋求刺激的人刻意找事做,用繁複的模式去做本來可以簡單完成的工作,或者做根本不必再做的工作。

在動物園的籠子里,野貓可能把死鳥或死老鼠拋起來,然後縱身跳起,撲向老鼠。它拋起獵物,使之動起來,將生命重新「注入」獵物,自己也得到機會去完成「獵殺」的動作。同理,貓鼬也叼起肉來猛甩,把獵物「甩死」。

我們看到的這種現象也延伸到了家畜的身上。寵物狗嬌生慣養,飽食終日,它會把皮球或棍子擱在主人的腳下,耐心等待主人把皮球或棍子扔得遠遠的。一旦飛起來,這個物體就成了「獵物」,它就可以去追逐、捕獲、獵殺並取回獵物,並希望主人再讓它重複同樣的動作。家犬可能不會餓肚子,但它渴求刺激。

籠中的浣熊同樣富有創造性。即使附近的小溪里沒有食物,它也要去覓食,即使沒有小溪,它也要去搜尋。它把喂它的食物扔進魚池裡,然後去「捕魚」。抓到魚以後,先在水裡玩耍一陣子,然後才吃。有時,這個捕食的過程把麵包搞成一團糟,不能再吃,但不要緊,它那受挫的捕食衝動終於得到滿足了。浣熊漂洗食物的傳說長期流行,其源頭大概就是這種獵食的衝動吧。

有一種大型嚙齒類動物,像踩高蹺的豚鼠,名叫刺豚鼠。在野生的環境里,它要剝掉植物的皮以後才吃。它用前爪抓住食物,啃掉皮,就像我們剝橘子皮一樣,把皮剝光以後,它才開始吃。在圈養環境里,這種剝皮的衝動不減當年。即使拿到乾淨的蘋果或馬鈴薯,它也要非常講究地慢慢剝皮,然後才吃,最後卻又狼吞虎咽地把剝下的皮吃掉。即使麵包它也想去「剝皮」。

轉向人類動物園時,我們看見非常相似的畫面。在現代超級部落里降生時,我們進入的是這樣一個世界:人類的聰明才智已經解決大多數基本的生存問題。和圈養動物一樣,我們發現環境很安全。大多數人必須要做一定數量的工作,但技術發展使我們有大量的時間去參與尋求刺激的鬥爭。我們不再一心一意去解決尋找食物和居所、養育子女、捍衛領地或避免敵害的問題。假如你不同意這個觀點並且說,你從來不停止工作,那麼,你就必須自問一個關鍵的問題:你是否能少做一點工作而生存呢?在許多情況下,你的回答必然是「可以」。現代超級部落人的工作相當於祖先的獵食,和圈養動物一樣,他經常以繁複的方式去完成工作模式,他那種工作方式嚴格地說是不需要的。他自找麻煩。

在超級部落里,只有那些極端艱難困苦的階層才在為生存而工作。但只要有一點空餘時間,即使這些生活困難的人也要尋求刺激,其原因是:雖然原始的部落獵人可能是「為生存而工作的人」,但他的任務多樣而有趣。但在今天,不幸的、地位低下的超級部落人正是「為生存而工作的人」,他的處境並不美妙。由於勞動分工和工業化,他被迫做極其枯燥的重複工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真是對人類卓越大腦的嘲弄。好不容易得到片刻空閑,他和現代世界的其他人一樣,也需要尋求刺激,因為人類既需要一定強度的刺激,又需要多種形式的刺激;既需要一定數量的刺激,又需要一定品質的刺激。

至於其他人,如我所言,大量的活動是為工作而工作;如果其工作已夠刺激,尋求刺激的人比如商人在工作時已經大有斬獲,所以在閑暇時間裡,他可以放鬆去搞一些輕鬆的活動。他可以在爐邊打打盹,喝口酒提提神,或者到安靜的飯店去享用晚餐。如果他的飯局還包括跳舞,那就值得看看他如何跳。問題是,我們為生存而鬥爭的工人也可能在晚上跳舞。初看之下,這兩種人都跳舞好像有什麼矛盾,但仔細觀察顯示,他們的跳舞真可謂迥然相異。大商人不會跳費勁的帶有競爭性的交誼舞,也不會跳狂放不羈的民間舞。他們在夜總會的舞池裡顯得笨手笨腳(舞池很小,那是為了適合他們尋求弱刺激的需要),他們的舞蹈不帶任何刺激性,更不會狂放不羈。工人可能是舞場高手,精明的商人卻可能跳得很笨拙。這兩種人都達到了某種平衡,當然平衡就是尋求刺激的目標。

這樣的描寫也許失之過簡,把這兩種人的區別描繪得太像是階級差別,其實不是。許多商人很無聊,他們辦公室里的任務是沒完沒了的老一套,和流水線上的包裝活一樣單調乏味。他們也需要在閑暇時間尋求更加刺激性的娛樂。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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