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印記與錯誤烙印

我們在人類動物園裡生活,有許多東西需要學習和記憶,但就生物學習機器而言,我們的大腦是無與倫比的機器。腦細胞共有140億,彼此聯繫,運行機制非常複雜,這樣的大腦使我們能夠吸收並儲存海量的印象。

在日常工作中,這套機構運轉順利,但外界發生異常的事情時,我們就轉向一種特殊的緊急系統。此時,在超級部落環境中,事情可能會出錯。原因有兩個。一方面,人類動物園是我們的盾牌,擋開了某些經驗。我們不會經常獵殺動物,而是買屠宰後的肉食。我們不會看到屍體,因為它們用毯子覆蓋或已經用棺木入殮了。這就是說,當暴力衝破保護我們的屏障時,它對大腦的衝擊力就非同尋常。另一方面,衝破超級部落屏障的暴力常常異乎尋常的猛烈,給人留下痛苦的記憶,而我們的大腦並不能總是對付這樣的痛苦。這種緊急情況下的學習值得我們多看看。

凡是經歷過嚴重車禍的人都理解我的意思。每個細小的可怕細節一瞬間都留在了我們的記憶里,終生難忘。比如,我7歲時差點淹死,直至今天,這可怕的事件還令我記憶猶新,就像昨天發生的。這次童年事故使我怕水,30年後,我才能夠強制自己克服對游泳的非理性恐懼。和其他兒童一樣,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有許多不愉快的經歷,但大多數並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看來,人生經歷有兩種不同的經驗:一種經歷雖然短促,卻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難以忘懷的衝擊;另一種經歷只留下不太強烈的、容易忘懷的印象。如果用不太嚴謹的術語,我們就可以把第一種經歷稱為「創傷性學習」,把第二種經歷稱為「一般性學習」。創傷性學習的後果與經曆本身不相稱。在一般性學習中,原有的經歷必須要不斷重複才能夠維持其影響,如果缺少強化,大腦的反應就會逐漸淡化,而創傷性學習的情況則相反。

淡化創傷性學習的嘗試遭遇極大的困難,甚至使問題更加嚴重,一般性學習卻不是這樣的。我幾乎溺水的經歷可以為證。別人越是向我展示游泳的樂趣,我的厭惡就越是強烈。如果那次溺水的創傷不那麼嚴重,我的反應會越來越積極,而不是越來越消極。

創傷並非本章的主要課題,但借其開題卻很有用。創傷顯示,人能從事一種特殊的學習,這種學習極其快速、難以修正、極其持久,無須練習就記憶猶新。如果我們能把這種學習機制用於讀書,過目不忘,牢記一切,那樣的希望真是誘人。但如果一切學習都這樣進行,我們評價事物的能力就可能喪失殆盡。如果我們學習的一切都同等重要,我們就會嚴重喪失選擇的能力。所幸的是,快速、難以磨滅的學慣用於生命中比較重要的時刻。創傷性經驗僅僅是錢幣的一面,在這裡,我想反過來看錢幣的另一面,即所謂「印記」(imprinting)。

創傷是痛苦的負面經驗,而印記是正面的機制。動物體驗了印記後,它就依戀體驗到的事物。和創傷性經驗一樣,印記過程很快結束,幾乎不能逆轉,也不需要強化。人之間的印記機制出現在母子之間。兒童成年後戀愛時,印記性學習可能再次發生。他依戀母親、孩子或配偶,這是我們一生經歷的三種最重要的學習,我們挑選這三種學習來說明印記學習機制。實際上,「愛」是我們描繪印記學習機制產生的感情。不過,深入研究人類的印記學習機制之前,先看看其他動物的印記機制是能給人啟示的。

許多幼禽一孵化出殼就必須和母親建立聯繫,並學會認識她。它們尾隨母親,以求安全。如果剛出殼的小雞小鴨不尾隨母親,它們就會迷路且夭亡。如果沒有印記機制,母親就難以召集並保護它們,因為它們很好動。印記能在幾分鐘內完成。小雞小鴨出殼時,第一個移動的大物體自動成為其「媽媽」。當然,在正常情況下,這個物體就是其母親,但在實驗條件下,這個物體幾乎可以是任何東西。如果剛出殼的小雞看見的是移動的橙色氣球,它們就會尾隨這個氣球,氣球很快就成了「媽媽」。

如果不做這樣的實驗,你就可以說,幼鳥依戀「生母」是由於從母親那裡得到報償。靠近母親意味著得到溫暖、食物和飲水等生存之必需,但不給予報償的橙色氣球卻成了強有力的母親形象。由此可見,印記並不是對報償的回應,並不是一般的學習,而是簡單的接觸。我們稱之為「接觸性學習」。而且,和大多數的常態學習不同,「接觸性學習」有一個臨界期。小雞小鴨出殼後對印記敏感的時期非常短促。過後不久,它們就害怕大型的移動物體,如果印記性學習沒有在短期內完成,它們就越來越難以銘記任何東西了。

在成長過程中,幼鳥越來越獨立,不再尾隨母親,但早期印記的影響並不會失去。印記使其知道誰是母親,而且知道自己屬於什麼物種。成年後,印記有助於它們在同類而不是異類中去尋找性夥伴。

在此,我們還得用實驗來證明印記機制。如果一種動物的幼崽由另一個物種的養父母養大,它們成年以後就可能試圖與那個物種的成員交配,而不是與自己的同種交配。這種情況並不總是發生,但不乏其例。(我們至今不清楚為何有時發生,有時不發生。)

在圈養動物中,這種固戀錯誤物種的情況可能會導致怪異的行為。在大體型鴿子中長大的小體型鴿子對同類沒有興趣,卻試圖和大體型的鴿子交配,反之亦然。如果動物園裡的雄孔雀獨自與大烏龜一起長大,它就會向大型爬蟲類展翅,而不會向新到的雌孔雀開屏。

我把這種現象稱為「錯誤烙印」。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這種現象非常普遍。一出生就與同類隔絕,由人飼養,它們成年後就可能不咬飼養人的手,而是試圖與他的手交配。鴿子常常會作出這樣的性反應。這一發現並不新鮮,古人就知道這樣的現象,羅馬貴婦就飼養小鳥取樂。(勒達 似乎更有野心。)寵物里的哺乳類有時抱著人腿做交配動作,有些養寵物狗的主人熟悉這樣的動作,十分尷尬。在動物的發情期,動物園的飼養員就必須小心提防,他們要抵擋魁梧的鴯鶓和發情期的鹿的親近行為,這些動物是在隔絕的情況下由人餵養長大的。我在莫斯科就有這樣的遭遇,一隻雌熊貓把我當作性對象,使我很尷尬。我的計畫是帶她去交配,其對象是中國國土之外唯一的那隻雄性熊貓,但她毫不理會那隻熊貓的殷勤。當我把手伸進鐵欄去撫摸她的背時,她作出性反應,翹起尾巴,撅起屁股向我做出性邀請的姿態;此間,她的雄性對象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兩隻熊貓的區別是,雌性與同類隔絕的時間比雄性長得多。那隻雄性大熊貓是「熊貓的熊貓」,而那隻雌性大熊貓卻是「人的熊貓」。

有時,「人性化」的動物展示性行為時,似乎能分辨男人和女人,這可能令人不解。比如,有「錯誤烙印」的公火雞做出與男人交配的動作,卻攻擊女人。原因令人困惑。或許是因為女人的裙子和手袋,頗像公火雞性展示時的翅膀和肉冠吧。由於錯誤的印記,那隻公火雞把裙子當作翅膀,把手袋當作肉冠了。因此,它把女人當作性競爭對手而發起攻擊,反而向男人進行性挑逗。

許多動物在人的精心呵護下長大,人們手把手地把它們養大,極盡愛撫之能事,使其行為被誤導,然後又把它們送回自己的同類中。但對孤獨中長大的溫馴動物而言,同類已然是異類,可怕、怪異,是「其他」物種。有一隻成年雄性黑猩猩與一隻雌性黑猩猩在同一籠子里生活了10年,體檢證明,他性能力健全,而她在放進這個籠子之前曾生育過。但由於他在人的養育中孤獨地長大,所以對她的存在置若罔聞。他從來不坐在她身旁,不梳理她的毛髮,不騎到她身上。對他而言,她屬於另一個物種。10年和她的相處並未使他改變。

這樣的動物對自己的同類可能極具攻擊性,這並不是因為它們是競爭對手,而是因為它們把對方當作異類的敵人。通常情況下相安無事的儀式在這裡崩潰了。一隻雌性的貓鼬在人工養育下長大,性格溫馴,飼養員把一隻野生的雄貓鼬放進她的籠子里,希望它們能傳宗接代。最後,它們只好在不和諧的狀態下勉強度日,但雄貓鼬肯定活得相當緊張,不久就死於潰瘍病。雄貓鼬死後,雌貓鼬立即回覆到對飼養員的友善狀態。

一隻人工養育的雌虎被放進野生雄虎旁邊的籠子里,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隻同類。她能看見他,聞到他的氣味,但它們不能接觸。這下好了,因為她太「人性化」,一見到雄虎,就逃到籠子的另一邊,一動不動了。對雌虎而言,躲避雄虎不是正常的反應;這應該是她的飼養員的正常反應。更反常的是,她不吃東西,一連幾天不吃,直到雄虎被送走。過了幾個星期,她才回到以前對人友好、活潑可愛的狀態,她才在鐵欄上摩挲,等待飼養員撫摸她。

在某種飼養條件下,有些動物形成了雙重性行為取向。如果飼養時有同類在場,長大以後的動物既可能試圖與同類交配,又可能對人產生性興趣。錯誤印記是部分原因,正常印記也是部分原因。在快速形成印記的小雞小鴨身上,這種雙重性行為取向一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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