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內群體與外群體

問題:黑人土著肢解一名白人傳教士,白人暴眾用私刑處死一名孤立無助的黑人,兩者有何區別?回答:幾乎沒有區別,而且對受害者而言沒有絲毫區別。無論有何理由、借口和動機,兩者的基本行為機制是一樣的。兩種都是內群人對外群人的攻擊。

進入這一課題時,我們一頭扎進了難以維持客觀態度的困境。理由一望而知:我們每個人都是某種內群體的成員,我們審視群體之間的衝突時,難免無意中站在了特定的立場上。然而無論如何,我寫完這一章、你讀完這一章之前,我們都必須跳出自己的群體,用火星人的眼光鳥瞰人類動物的戰場,不帶偏頗。這難以做到,所以我必須開宗明義清楚表明:我的任何一點意見都不能被理解為偏袒一群人反對另一群人,或者暗示一群人必然比另一群人優越。

從冷峻的演化觀點看,就可以說,如果兩群人衝突,一群滅絕了另一群,勝者在生物學意義上就比敗者成功。但如果從人類這個物種的觀點來看問題,這種觀點不再說得通,那是狹隘的觀點。遠見卓識的觀點是,如果兩個群體既競爭又和平相處,人類的成就定會大得多。

我們必須有這種開闊的視野。如果這種觀點顯而易見,那麼我們去解釋人的行為就要做大量費力的工作。我們不像魚類那樣大量產子,魚類產卵一次就數以千計,但大多數魚卵註定死亡,只有極少數能夠存活。我們的生育不講數量,而是講質量,我們生育少,對子女萬般寵愛,精心呵護,比其他動物照顧後代的時間長得多。經過差不多二十年嘔心瀝血的照顧之後,把他們送去當炮灰,去被別人的子女手刃、槍擊、燒死、炸死,豈不是太不合算——且不說太殘忍。然而,在一百多年(1820—1945)的時間裡,5 900多萬的人在群體間的衝突中被殺戮。倘若憑人的智慧就一望而知,和平共生顯然比殺戮好,那麼,我們就必須要解釋這難以解釋的殺戮。我們把殺人說成是「野獸」的行為。倘若我們真能找到嗜殺的野獸,這樣說就比較準確。然而事實正好相反,我們找不到這樣的野獸。我們面對的是另一種難以解釋的特性,這就是現代人與動物不同的特徵。

從生物學來講,人天生的任務是守護三種東西:自己、家庭和自己的部落。作為結偶配對、捍衛領地、群居生活的靈長類,人的驅力就是捍衛這三種東西,這是非常強大的驅力。倘若他個人、他的家庭或部落受到暴力威脅,他以暴制暴就是非常自然的反應。只要有機會挫敗攻擊,他的生物意義上的任務就是調動一切手段予以回擊。許多動物的反擊也和人類相同,但在自然條件下,實際的肢體暴力是有限的。一般對付暴力威脅的不過是反暴力的反威脅。真正好鬥的物種由於自相殘殺似乎已經滅絕。這是我們不應該忽略的教訓。

這三種責任似乎是一望而知的事實,但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似乎給我們留下了過分沉重的演化遺產。雖然人還是人,家庭還是家庭,但部落不再是部落而是超級部落了。如果我們要理解我們因民族、理想和種族衝突而進行的殘忍殺戮,我們就必須在此考察這種超級部落環境的性質。我們在上文里已經看到它在部落內部積累的緊張關係——在地位爭鬥中發起的攻擊;現在,我們必須要考察它在部落外造成並放大的緊張狀態,即群體之間的緊張狀態。

這是一個千辛萬苦的故事。我們的祖先定居時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這就產生了一個必須明白捍衛的對象。我們最親近的表親猴類和猿類是典型的游徙群落。每一群落棲息在大致確定的範圍內,但它們經常在這個範圍內遷徙。兩個群落遭遇時會互相威脅,但很少發生嚴重的衝突。它們各奔東西,照常生活。遠古人群成為嚴格意義上的領地人時,防衛機制就得到加強。但那時土地遼闊,人煙稀少,有大量的生存空間。即使部落人口增加,武器仍然粗糙而原始。酋長在衝突中經常要親自上陣。(倘若今天的領袖不得不上前線,他們決定打仗時必定會更加謹慎,更加富有「人情味」。也許可以說,這正是他們仍然準備發動「小規模」戰爭卻害怕大規模核戰爭的緣故吧,核武器的射程出乎意料地使他們也身處前線。也許,我們需要的不是核裁軍,而是應該要摧毀領袖們為了保護自己而建造的深藏在地下的堡壘。)

農夫一旦成為都市人,走向更加野蠻衝突的另一步就邁出了。勞動分工和專業化的後果是,一部分人可以專職從事殺戮——軍隊隨之降生。隨著都市超級部落的擴大,各個領域的發展也隨之加速,一個領域的發展就可能超過其他領域。於是,比較平穩的部落平衡力量隨之退場,嚴重不穩定的超級部落力量取而代之。有些文明繁榮了,遂進行擴張,它們面對的常常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不必三思而後行,也不必進行儀式化的討價還價和交易;相反,它們面對的常常是弱小的、比較落後的群體,於是能輕輕鬆鬆地發動入侵和攻擊。翻閱歷史地圖時,撲面而來的是荒蕪和廢墟的悲慘故事,一連串的建設成果被摧毀殆盡的結局反覆出現,破壞的烈度一次勝過一次。誠然,戰爭有一些附帶的有利因素,比如不同群體的接觸和雜處使知識彙集,促進了新思想的傳播。誠然,犁頭化為刀劍,而研究新武器的動力最終又產生了新工具。然而,戰爭的代價依然太沉重了。

超級部落越來越大,統御分布廣泛的眾多人口的任務越發沉重,過分擁擠的人口有增無減,超級地位競爭中的受挫情緒日益加重,日積月累的攻擊性日益加劇,伺機發泄。群際衝突為攻擊性的發泄提供了大規模的機會。

於是,戰爭對現代首領的好處就勝過了對石器時代酋長的好處。首先,現代首領不會臉上沾染血污,而且他並不認識他派去送死的士兵:這些士兵是專業軍人,不打仗的社會成員還可以照常生活。渴望打仗的搗蛋鬼受制於超級部落的壓力,矛頭對外,不會把矛頭對準自己所在的超級部落。確定外在的敵人,即有了惡棍以後,領袖就變成了英雄,他可以團結人民,使人民忘記讓領袖頭疼的內部紛爭了。

認為領袖是超人,且上述諸多因素不影響其決策,那是幼稚的想法。不過,影響其決策的主要因素是他要維護或提高自己地位的慾望,他渴望勝過其他領袖。如上所述,超級部落的發展不會同步,這無疑是最大的問題。由於其資源豐富或人才眾多,一個超級部落可能會跑在其他超級部落的前面,麻煩問題必然隨即發生。先進的群體會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後進的群體必然要想辦法發泄自己的忌恨。先進群體往往傾向於擴張,它難以忍受聽之任之、不干涉他人、只管自己的處事態度。它要影響其他群體,用強制或「援助」的方式來達到目的。除非它能夠強制其他群體放棄原有的身份,將其吸納進自己的群體(但常常在地理上做不到),否則局勢就不會穩定。如果先進的超級部落幫助其他群體,使其實力增長並接受自己的發展模式,那麼總有一天,原來的後進者就會強大到足以發動反叛,並且用那個超級部落的武器和方法把它驅逐出去。

在這一切此消彼長的過程中,其他強大而先進的超級部落的領袖們會焦慮地密切觀察,以便確保那個超級部落的擴張不會勢如破竹。如果其百戰百勝,其他超級部落的群際地位就會隨之下降。

這一切擴張和爭奪在意識形態的外衣下進行,雖然這外衣一眼就能看穿,但擴張者還是樂此不疲。你難以想到,後來翻閱官方檔案時竟然會發現,原來受到威脅的是領袖人物的驕傲和地位。表面上看,群體之爭總是涉及理想、道德原則、社會哲學或宗教信仰的問題。然而,對茫然看著自己的斷腿、手捧自己腸子打仗的士兵而言,其結果只能是——被毀的生命。士兵之所以傷殘,不僅是因為他是潛在的富有攻擊性的動物,還因為他是很有合作精神的動物。為了捍衛他超級部落那一套沒完沒了的說教,他願意赴湯蹈火,因為打仗是幫助自己的朋友。在戰爭壓力下,面對外群體直接而明顯的威脅時,他的戰友們力量倍增。他多多殺敵首先是不辜負戰友,其他道理都位居其次。對部落忠誠的力量根深蒂固,奔赴疆場的最後一刻到來時,他別無選擇。

在超級部落的壓力下,由於全球範圍的人口過剩,因為不同超級部落發展的不平衡,我們的孩子「在成長中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希望,看來是渺茫了。人這個動物太狂妄,但其靈長類的生物屬性未變,其生物學特性未能強大到足以應付他創造的非生物環境。只有調動極其強大的理性克制,他才能拯救危險的局面。有時,我們在這裡那裡看見一點點獲救的跡象,但這裡冒出一點希望時,那裡的跡象卻已經萎謝。此外,我們這個物種的適應性很強,我們似乎能夠消解震撼、彌補損失,卻又不能吸取慘痛的教訓。從長時段來看,在世界人口飆升的曲線圖上,即使最大、最血腥的戰爭經歷也不過是一個下滑的小點。出生率的「戰後膨脹」總是必然發生,戰爭造成的人口缺口總是會被迅速填平。人猶如巨型扁形蟲,肢體傷殘後總能夠迅速再生,很快又能夠爬行了。

什麼力量使一個人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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