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翼 洛盈

洛盈一遍又一遍地喊安卡的名字,可是沒有回答。除了她自己,也沒有人能聽到。頭盔被聲音震得嗡嗡響,進而震動了頭顱,讓她的大腦處於一種嗡鳴的狀態。她仰著頭斜對著天空,彷彿這樣就能讓聲音傳得遠一分,傳到已經聽不到聲音的那個人耳朵里。

洛盈在她和安卡曾經度過夜晚的山洞口,面前是他們曾經飛翔的山谷,身後是當時坐過的地面,地上是臨走時拆下的薄膜,眼前是清晨張望過的聖跡,腳下是並肩墜落過的山嶺。她能在所有地方看到細節,每一絲,每一毫,像冰冷而刺骨的氣流順著縫隙沁入身體。她睜開眼,安卡就蹲在她身前改造翅膀,抬起頭,向她微微一笑。她閉上眼,就看到他向山崖下墜去,砰一聲撞到谷底,血肉模糊。她再次睜開眼,他還在她面前,手指沉著忙碌,仍然在笑,眉眼淡然洒脫。而她向那身影幻象伸出手去,他卻在她眨眼間消失到風裡。她再也不敢睜眼,也不敢閉眼,她在揮之不去的幻影中全身虛脫。

山谷非常寧靜,沒有一絲風。陽光明亮耀眼,空氣中似乎仍然有她和安卡飛行的痕迹。她記得飛行的時候,安卡和她曾經在空中跳舞。風來了,安卡救她落到山岩上。那個時候她的心怦怦撞擊,而安卡的身體伏在她之上,用胳膊替她遮擋落石,他的身體有踏實的重量,四周有沙石簌簌滾落。

安卡的眼睛是純藍色,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睛總是有一點半睜半閉,看著她的時候能說很多話。她還記得他們從檔案館出來的那天,他摟著她,他們坐在隧道車裡,假想著多年前那個風沙的夜晚,她說也許她會遇到災難,他說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他看著她讓她鎮定,他的眼睛就是他的笑容。

還有摔斷腿的那個晚上,當她回到走廊,看到那一盞亮著的孤燈,看到他的身影靠著牆站著,微微笑著,手裡是布丁,她知道她又有勇氣了。他那樣斜斜地站著,一個肩膀靠著牆,像是不經意也不在乎的樣子,眼睛裡寫著安慰。

他在她家前的小徑,和她面對面站著。她拿掉他鼻子上一絲葉子,他微微笑了。他告訴她好好休息,跳舞的事情壓力不要太大。

他在她掉隊並恐懼的時候拉上她的手,鎮定地看著她,說跟我來。他帶著她穿過很多很多路,很多年。他回頭看她的時候,總是那樣淡然的藍眼睛,說跟我來。他出現在每一個她惶惑的時刻。他帶著她飛,帶她看到最美的晚霞和夕陽。那是最美的晚霞,那樣美的晚霞再也不會有了,永遠也沒有了。他向上飛著,飛著,飛到了晚霞里,飛到了雲里。

洛盈不能再想了。她的心越來越滿,滿得受不住。幾天以來她是麻木的,拒絕一切回憶,可是此時此刻,當她坐在舊日的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隨著土地的氣息侵入她的身體,她終於支撐不住了。

她站起身,開始在平台跳舞。她把所有跨跳改成了原地旋轉。她想在舞蹈中讓身體里積攢的痛苦釋放。她從來沒有跳得如此有力度。儘管她已經很多天沒有跳舞,可是此時她跳得比當初更加有力。她必須如此用力,否則就跟不上情緒。她覺得情緒在滿溢,指尖和足尖都充滿著向外流出的回憶。她旋轉著,向上騰起,向下壓地,把蘊蓄的力量向外拋出,而同時不得不拚命控制,以便不讓自己摔倒,也不讓過猛的轉動將自己帶下山崖。她第一次忘記了動作,只讓情緒與身體合一。這是這一天最痛苦也最拚命的釋放。

她想著安卡,世間一切的布景似乎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安卡,其餘的都煙消雲散。沒有任何一個世界,沒有革命,也沒有光榮。只是一個人站在宇宙洪荒的中央,憤怒與悲傷,露出桀驁不馴的笑容。他就在那裡。這是她真正的舞蹈,也是唯一的舞蹈。

她跳不下去了。她太累了。她停下來,又站在山崗上,用盡一切力氣向山下大喊。沒有聲音。群山無言,稀薄的空氣不傳聲音。

她只有閉上眼睛向山下喊去。心臟撞擊肋骨,撞得生疼。

安卡。

安卡。

安卡。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有一種就這樣跳下去的慾望。洞口的小平台探出山崖,彷彿一個完美的天然跳板。山崖斜向下鋪開,如同一條前往地底的平坦大道。土黃色的山谷頂天立地氣勢恢宏,在那一刻宛如唯一博大且安慰的懷抱。陽光像催眠的歌聲,風吹過身體,似乎帶來風中他召喚的氣息。

她頭腦發暈,向下倒去。她似乎希望自己就這樣跌到山崖下面,可是一隻手臂從她身後伸過來,緊緊地扶住她,穩穩地扶她坐到地面上。她抬起頭,瑞尼充滿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她恍惚了一下,慢慢回到現實,晃了晃頭,突然側倒在瑞尼的肩頭,劇烈地哭了起來。

她終於哭了。她的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越想忍住越忍不住,到最後匯流成澎湃的河。她將一切釋放出來,埋下頭嗚嗚地哭了。她哭得那麼用力,像是要把心臟都哭出來,將記憶都哭出來。瑞尼一直拍著她的後背,一言不發,任憑她哭,哭到天昏地暗。

這是他死後她第一次哭。整整三天,她第一次哭。

一周後,洛盈和爺爺哥哥一起參加葬禮。葬禮是三個人的,安卡、加勒滿和加西亞。加勒滿正式停止了心跳與呼吸,大夫診斷不可能醒來。加西亞在瑪厄斯上平靜地離去,由船員護送到地,在故土安息。三個人前後死去,給城市帶來一種巨大的、無可名狀的悲哀。即使再不敏感的人也能感覺到,這是一個時代結束了。安卡與兩位老人葬在一起,葬在英雄的土地。

安卡沒有任何錶彰。他是為地球人而不是火星人而死,按規矩不能得到任何榮譽。讓他葬入英雄墓園是漢斯的意思,他把原本給自己預留的位置給了安卡。進入英雄墓園很嚴格,每一座墓碑都等於一座豎立的雕塑。漢斯打算讓自己火葬,再把骨灰撒入無垠的太空。那樣他就自由了,就永遠飛行了。

葬禮的當天,洛盈和皮埃爾坐在一起。吉兒和她的媽媽坐在一起,眼睛都哭腫了。儘管加西亞已經很多年沒有降落到地面,吉兒對爺爺還是有很深的感情,哪怕只是兒時記憶,也依然觸景生情,悲不自勝。皮埃爾沒有哭。他仍然像往常一樣,弓著身子安靜而漠然地坐著。他低著頭看雙手,手中是一張加勒滿的照片。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喧嘩,他只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

「節哀。」洛盈輕輕對他說。

「謝謝。」皮埃爾鎮定地回答。

洛盈看著皮埃爾。他似乎又長高了,顯得比之前成熟了。他仍然不與人打交道,但是他的眼神比從前堅定多了。他現在已經是新工程項目的一個領導小組組長了,也是最年輕的領導組長。他的太陽薄膜將會投入生產,而他也會做出更多的發明。

洛盈已經知道了交換的事情。她不知道皮埃爾知道不知道。她從沒有問過他,而他也默契地從來沒有提。她有時候會假想如果是他、而不是她去了地球會怎麼樣,他和現在有什麼不同,她又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假想是沒有結果的,一旦命運在某一時刻分岔,就永遠沒有退回再試驗的機會。

她又一次問自己地球對自己的影響究竟在哪裡。這已經是她第一百次發問,但不清楚是不是最後一次。地球給了她太多困擾,但也給她太多歡樂的記憶。她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但她也獲得一種理解雙方差異的願望與能力。她一直在之間搖擺,這讓她對二者都能同情。她從前為此困惑不已,然而今天她卻覺得這是可以坦然接受的地方。她從未清晰地想過這件事,但今天她覺得這就是命運。

也許這就是命運,她想,被某一個偶然改變,再走向屬於自己的必然。

她向皮埃爾打了個招呼,站起身,向前方走去。漢斯和路迪正站在靈堂的前端,向前來獻花的人致意,組織現場秩序。路迪忙碌地照顧方方面面,顯得幹練而有職業素養,漢斯則一動不動地站在中央,只向每一個獻花的人欠身致以感謝的問候。漢斯已經卸任總督,路迪則是新工程剛剛上任的工程分項指揮之一。兩個人的氣息感覺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是肅穆沉靜的寂寥,一個是掌控一切的勃發。

洛盈慢慢走到爺爺跟前,仰起頭,輕聲說:「爺爺,我決定了。」

「嗯?」漢斯等著她繼續。

「我想和您一起上瑪厄斯。」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洛盈不知道這樣的決定將會面對怎樣的一生,但是她覺得這是目前她最願意接受的未來。漢斯決定接替加西亞,到瑪厄斯上終老一生,洛盈決定跟隨爺爺。一方面是因為她想做爺爺晚年身邊最親近的陪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想要溝通火星與地球。如果能相互溝通,也許一些衝突也就能化解,安卡的死也就不是白費了。很多時候為了阻止最後關鍵性的一刻,也許必須阻止之前一系列無名的事情。她已經見過了巴別。所有的差異也許能進入另一座高塔,在那裡星球和星球也沒有分別。

她要回到瑪厄斯,回到卡戎,在冥河的渡船上,與死者共生。

火星正在進入一種熱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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