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翼 漢斯

漢斯坐在加勒滿身旁,屋子裡寂靜得像夜晚的沙地。他坐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雕像,比床上沉睡的老人更像一尊雕像。屋子裡沒有點燈,漆黑的夜晚隱藏所有物體,寧靜的月光灑下蒼白的暈,像一層薄紗,披在相對而坐的兩尊雕像身上,為雕像中靜默的悲傷罩上一層凄冷的安慰。

加勒滿,漢斯說,你能想到嗎,最後的結局竟然是這樣。

漢斯低下頭,雙肘撐在床沿上,將臉埋在雙手中,許久沒有動。他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抽噎或發火,可是能看出他體內包含著無比深重的痛苦,以至於不得不用儘力氣,才能不讓自己情緒失控。床上躺著的老人也沒有動。老人皮膚蒼白,髮絲稀疏,身上插著許多根精細的導管。

人的一生是不是註定有太多遺憾,漢斯問加勒滿,你說是嗎。

他伸手握住床上老人的肩頭,就像四十年前常常做的那樣。觸手之處,骨瘦如柴,彷彿睡衣包裹的只是一副木頭架子。他長時間地握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將自己的熱度和情感通過手掌傳遞到加勒滿的體內,將他喚醒,重新找回生命。可是過了很久,黑暗中的老人都沒有任何反應。

漢斯最後靜靜地放開手,心裡的起伏無法停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推開,雙手撐在窗台上。窗邊的鐘錶似乎不流動了,生命靜止的地方,時間彷彿也靜止了。

漢斯不知道該如何回憶剛剛過去的這二十四小時。在他生命里,這二十四小時可能是最重要的二十四小時,可他無法面對,不知道如何回憶。

在二十四小時之前,他還坐在議事院大廳里,帶著虛脫的疲倦看著辯論大會收場,看工作人員在眼前忙忙碌碌。那個時候的他疲乏卻不悲傷,困擾卻心含堅定。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他覺得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個時候他剛剛和胡安吵過,他不同意胡安對兩個地球人的處置,他認為應當派人去追,胡安說不用,漢斯問為什麼,胡安說他們並沒有拿走有用的情報,漢斯不同意,胡安也不鬆口。漢斯於是命令胡安召集飛行系統長老們在大會之後加開一次討論,胡安不情願地答應了,但口中仍然說著沒有必要。那時漢斯還不知道地球人的飛機已經擱淺,他只是憑直覺認為,在這個時候不聞不問不是好的處理方式,無論地球人是不是成功逃脫,不聞不問都是不夠嚴肅的,會遭人詬病的。

他坐在會場里等著胡安,燈光熄滅的會議大廳有一種喧囂散盡時必然出現的空曠,他心裡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當時以為那只是筋疲力盡後的餘音繞梁。

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一整天的畫面飛過他的腦海,許多年的往事也一一掠上心頭,他回憶著各種朋友,回憶火星與地球這四十年的分分合合。工作人員在他身旁清理會場,小心翼翼地避開他,不想打擾他的沉思。他看著他們,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像觀眾看著舞台大幕落下,戲劇散場。

就在這時,他等到了那個消息。他本來等的是胡安和長老,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最終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消息。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雙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報信人,他希望聽到更多細節,希望從中發現這消息是假的。他多希望那消息是假的。

加勒滿,你知道嗎,漢斯忽然轉過身,從窗口看向床上的老人,當我看到那個男孩屍體的時候,我多麼希望躺在那裡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他的手攥緊了拳頭,砸在自己的心口,彷彿這樣可以讓心臟好受一點。

他又一次看到那個場景,那個他害怕想起卻一遍又一遍想起的場景。他忘不掉它,也不讓自己忘掉。回憶顯得很可怕,可是他強迫自己面對這種可怕。

那個男孩躺在病房中央,孤零零地只有這一張床。病房不大,暗藍色牆壁,半遮著窗帘,只透進一小半陽光,打在側面空空蕩蕩的牆上。

男孩躺在陰影里。漢斯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男孩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在病房中央躺得安詳,乍看起來像平和地死去,可是走近了才發覺,這是巨大衝撞之後人為擺好的平和,只有床是平和的,而身體的扭轉和破碎透過被單顯露出來,讓人看了心驚膽戰。漢斯掀起被單的一角,看了一眼又蒙上眼睛。

男孩躺在那裡,像一架被人拆散的機器。頭和臉已經辨不清樣貌,胳膊和腿都折了,斷掉的肋骨像凸起的刀子從身體內部向外頂撞。他身上有紅色鮮明的幾道刀口,像決鬥後身上留下的疤痕。那是手術的痕迹。漢斯知道醫生們儘力了,只是從半空跌落的軀體,不是儘力就能起死回生的。整個軀體完整卻斷裂,僵直卻鬆散。原本清秀硬朗的面孔,此時只剩下撞擊後的扁平與錯位。所幸當時防護服沒有損壞,否則人就連完整的屍首都不能找回了。漢斯一生目睹過無數死亡,但此時卻像是最驚心動魄的一次。

漢斯站在男孩床前,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撫摸他的額頭,但手卻一直無法下落。他沒有失聲痛哭,可是漸漸地,全身都跟著手一起顫抖了起來。

這是我的錯,加勒滿,你明白嗎,這是我的錯。

漢斯的手掌按在窗台上,按得那麼用力,彷彿要將窗檯按到地上似的。

死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是我在年輕時就想過的應該走向的結局。可是我最終失掉了勇氣,是我的過失讓他替我去死。不,你別說不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是我的錯。我念叨著空洞的志願,沒有作為。我說著止戰、交流,可是我一直縱容著征服的慾念。我以為下一道禁令就能阻止戰爭,可是當軍隊的慾火燃燒起來,我又能怎樣阻止,不過是自欺欺人。這不是胡安一個人的過錯,他只是一整片火焰的火舌。我已經被火焰吞沒。當他們說地球人逃跑的時候我在想什麼,我沒有想到他們的安全,只想到了他們的作用和在與地球談判時所處的地位。我已經開始用作用來衡量,這竟然是我當時的想法。安卡本不應當死去的。如果當時義無反顧地派遣搜救艦艇,那是沒有人犧牲就能平安營救的。可是我們都在想什麼呢,我們在想怎樣的局勢更加穩妥。

安卡是替我去死的,他是替年老而虛弱的我的年輕歲月去死的。我應該感到羞慚。

漢斯的拳頭緊緊地攥住了,皺著眉閉上了眼睛。他將身體探向窗外,揚起頭,像是要將身體里壓抑的鬱氣長嘯而出。可是過了很久,他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月光從頭頂灑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和肩膀繃緊得像一塊鐵板。

過了很久,他的身體鬆弛下來,顯得更加精疲力竭。他又轉過身,重新回到加勒滿身旁坐下,雙手撐住下巴,無限悲傷地看著加勒滿始終平靜的面孔。

加勒滿,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心裡說,這個男孩是小盈心愛的人。這一點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覺得沒有辦法再面對她,此時此刻的她不知道有多傷心。我這輩子負了太多我最珍惜的人,也許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漢斯在窗邊站了很久很久。當他重新坐回到加勒滿身旁,他的情緒平復了很多。夜深了,醫院其他房間的燈火一盞一盞滅掉了。

加勒滿,漢斯說,這輩子我負了太多人,最終連你也辜負了。

我最終通過了決議,把你的城市放棄了。你會生我的氣嗎?你會怪我不經你的同意就擅自決定嗎?你會像從前一樣據理力爭嗎?你會在醒來之後看到這一切暴跳如雷嗎?加勒滿,我希望你會,我多麼希望你會。那樣你就還是你。那樣我才能舒服一些。

漢斯輕輕垂下頭,對他來說,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趕在同一天到來,就是為了衝擊他最後的神經底線。先是下午洛盈像當年的康坦一樣反抗,然後是和胡安多年的分歧在台上爆發,緊跟著是安卡出事的消息,再然後,經過夜晚的搜救和徹夜不眠的搶救,清晨看到他的屍體,而最後是幾近崩潰的早上在議事院主持了最終的投票。

他對加勒滿說,也許這一天,就是你我一生的結局。

最終的兩項重大議案的投票中,一項獲得了通過,一項被否決。獲得通過的是穀神天水的山谷方案,這幾乎是在預料之中,走入真正的自然對於封閉在盒子里五十多年的火星人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誘惑。被否決的項目是胡安提出的出兵議案,這項議案已經悄悄地進入提案區兩個月,一直在波瀾不驚的潛伏中暗暗造勢,幾乎獲得了優勢,只是在最後的表決中被多數反對。安卡的死亡消息傳到了議事院,為清早的會議蒙上了一層無法忽視的哀傷。沒有人能不正視他的付出。地球人平安地回來了,千恩萬謝中,答應回到地球替火星談判添磚加瓦。

剩下的許多細節議案流於形式。作為一年一度最嚴肅的投票會議,絕大多數議案早已在資料庫中獲得了充分的討論,拿到此時只是走一個過場。只有最重大的方案才會有最嚴重的分歧。

漢斯坐在台上,履行自己卸任前最後一次重要職責。清早的陽光仍像往常一樣安寧,從會議廳的穹頂普照到每個人頭上,不為任何動蕩與悲哀動容。漢斯覺得有一點兒諷刺,在無悲無喜的日光中,悲喜都沒有位置。他按照熟悉的程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