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翼 安卡

安卡望了望玻璃牆外略顯混濁的天空,看到遠處的地平線時而尖銳時而模糊。天氣確實不太好,他想,氣旋圖上看到的大風應該不是假的。

他將包里的物品又塞得緊了一點,頭燈、隨身小刀和壓縮乾糧塞在邊角的側袋裡,氧氣罐多帶了兩個,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穩了,將包放在地上,單膝跪在上面用力壓出空氣,抬手抽緊氣口,勒緊了包裹。包裹壓縮到自身的極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詳了一陣,不是非常滿意,但想來想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便將包提在手裡,關上了壁櫥。這一次攜帶的給養比標準計量多,包裹明顯比標準尺寸大。他不確定眼前這個方塊能不能順利放進給養匣,用手比畫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極限邊緣。

他拉開小屋門,左右張望了一下,樓道里空蕩蕩地沒有人。他拿了一本書走出門,將小屋門在身後輕輕帶上,向咖啡廳的方向走去。

窗外的天空變得又混濁了幾分,太陽漸漸沉向西方,離日落還有兩個多小時,此時的陽光已慢慢變得暗弱。他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穹頂,想從隱隱飛過的細沙判斷出風速。風時大時小,大部分時間還算寧靜。離起風還有幾個小時。他看看牆壁上的數字時鐘,距離迫降已經三個多小時了。以一般小型戰鬥機上標配的氧氣和給養,應該還能支撐五到六個小時。

天空的暗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粉砂。

咖啡廳有四五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在吹牛,兩三個同伴圍在周圍聽著,遠處一個人正在看電子筆記。費茨上尉不在。

安卡從牆邊接了一杯咖啡,走到遠處那人附近的一張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書攤開平放在桌上,取出記事簿,像是一邊讀書一邊做筆記,在電子紙上寫寫畫畫。他沒有向那個人張望,那個人也沒有抬頭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聽到了無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能聽到。

費茨上尉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了,不管怎麼算都該回來了。如果他還來這裡,那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如果他半個小時還不來,那麼八成也就不會來了。只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聽。

安卡低頭看書,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斷著進入他的眼睛和頭腦。

我們的弟兄們和我們在同一天空下呼吸,正義是活生生的。幫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樂產生了,從此我們拒絕把它推向以後。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麥草、苦澀的食物、大海邊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曙光。

費茨上尉會帶什麼消息回來呢,安卡想。

正義是活生生的。拒絕把它推向以後。他又讀了一遍這兩句話。他喜歡這兩句話。他喜歡痛苦的大地。喜歡不知疲倦的導航儀。壓縮的食物。地平線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暮色之光。這些詞語像大地一樣樸素堅實。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空氣中有一股凜冽的寒冷氣息。

這本書是他上個星期開始讀的,一直放在桌上,剛才出門的時候隨手抓了起來。他不是很有心情閱讀,但是讀過的句子會自行跳入視野。

如果現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兩個小時能回來。三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轉移,再爭取在七十分鐘之內回來。當然這是最順利的情形,直來直去,路上沒有耽擱。他覺得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做得到。此時距離天黑還有大約兩個半小時。也就是說,半個小時之內,一定要決定是不是出發。他不想飛夜路。夜路相對而言總是危險,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路上的狀況他剛才想過一遍了,此時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根據巡航地圖,出事地點並不算太遠,而且不難找。幾乎就是跨過平原的一條直線,在峭壁邊緣,也沒有進山谷。他可以設置自動導航,也可以自己飛。這個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費茨上尉還沒有回來,但安卡預感到這一趟他不得不去。

這種瘋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時地給出它愛的力量,並永遠拒絕非正義。

坐在一旁的那個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職中校,是費茨的上級,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屬上級。這天中午,當安卡獨自午餐,剛好碰到費茨與伯格約在這裡彙報緊急情況。費茨是伯格的親信,他們這整個脈絡也都是胡安的親信。一般人聽不到的消息,會在他們軍營專屬的這個小咖啡館裡口頭傳播。費茨見到安卡,遲疑了片刻,安卡裝作毫不關心的樣子,一直低頭看書。費茨低聲告訴伯格,這天早上逃跑的兩個地球水利專家飛機出了故障,緊急迫降在峭壁邊緣一個隘口,請求援助。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點過了,距那時已經三個半小時了。

費茨回來了。

安卡遠遠地看到費茨,立刻低下頭,做出整個下午一直在讀書的樣子。

費茨面容嚴肅,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沒有坐下,只是搖了搖頭。

「不用救。」他低聲說。

伯格點點頭,表情像是對此早有預料,鎮定而漠然。他問費茨既然這樣,那麼具體怎麼處理。費茨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一次質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覺到他的目光,合上書,站起身來,做出非常合時宜的樣子離開了座位。走出咖啡廳的時候,他轉身看了看,費茨已經坐在伯格對面,低聲說著什麼,伯格沉默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

安卡穩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將剛才打好的包裹拿起來,按照計畫執行。

他對這個結果不感到詫異,就像伯格不感到詫異一樣。這是事先幾乎能夠預料到的,從聽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隱約感覺到會出現現在這樣的局面。

這兩個人是傻瓜,竟然以為自己能開火星的飛機。安卡想。且不說這是不是圈套,就算不是,他們也太高估自己了。要是一架運輸機能讓竊入的外行人這樣隨便開走,那這麼多年的駕駛訓練又還有什麼意義?想要飛到瑪厄斯上談何容易,剛飛了幾年的飛行員都做不到,更何況兩個外行。

逃跑的理由倒是很明確:這些天飛行系統內戰爭在即的流言甚囂塵上,甚至流出到其他系統和一般工程師口中,對兩個地球人來說,無疑是天打雷劈的壞消息,兩人稍一打聽,就萌生了逃回地球報信的念頭。他們聽說這幾天剛好有一次瑪厄斯啟程,就希望竊一架運輸機,偷偷混入貨艙。

要說逃跑的念頭倒也不算奇怪,安卡想,可誰讓他們撞到槍口上了呢。胡安不救人,因為他們是最完美的犧牲。他可以對民眾說他們竊取了火星重要機密想逃跑,從而控告地球隱瞞了巨大的對火星的陰謀,激起人們對地球的憤怒,促使出兵的議案得到通過。而同時,即便不成功,他們的死亡也一定會激怒地球當局,說不準會首先對火星發難,到時候開戰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胡安一直需要理由,他們就自己奮力充當理由。

他們太小看飛行了,小看飛行的人一定會被飛行捉弄。飛行不是別的,就是賭命。

安卡換好飛行服,拎著包裹出門。鎖門之前他環視了一眼小屋,基本上還算整潔,兩件衣服搭在椅子上,枕頭和睡袋已經擺好,預備著晚上回來直接就寢。他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帶上洛盈送他的小飛機模型,掂了掂覺得不好拿,就又放下了。

想到洛盈,他又遲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該不該給她發一封郵件告訴她自己的行動,看了看錶,決定還是先走。一方面是時間已經不多了,另一方面是考慮到洛盈她們今天正在集體行動,此刻應該沒有時間收郵件。

等晚上回來再發吧,他想,如果能順利回來的話。

他穿過走廊,選了一條平時走的人不多的略微繞遠的路徑,不希望在路上遇到熟人。這天沒有集體訓練,只有零零星星的人三兩結伴從機場回來。在幾天高密度訓練和任務之後,很多人都在抓緊時間休整。走廊清清靜靜的,白色的宿舍門一一關著。

安卡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踏在地板上,像心跳一樣規律,聽起來很冰冷。他想著洛盈,猜想著水星團其他人此時此刻在做什麼。他們的行動應該已經開始幾個小時了,不知道結果怎麼樣。這件事安卡沒有參與,但是他們商議的郵件都會群發,他知道總體議程。他沒參與討論,只是一直遠遠地看著。

他不知道該怎麼向洛盈解釋清楚自己的感覺,她問過他想不想參與,他沒有說明白。他不是不關注他們的事情,只是這樣的行動實在不是他想參與的。

他們想怎麼樣呢,他想,改變制度嗎?然後呢,改變生活方式嗎?有什麼用處呢?真正的問題不在這裡。如果有壞的地方,有不公正,有偏見,那麼換成什麼方式都會有。問題不是什麼方式。人類嘗試過的完美方式都有同樣多的不公正,只看你怎麼歌功頌德。真正的問題是人。一個人對他人欺侮,在哪裡都會欺侮。指望發生什麼改變呢?什麼也指望不了。

人的問題只能對人解決。可這問題永遠解決不了。一個人的問題只能對一個人解決。如果有一件壞事,就對抗這一件事。除了這個,人什麼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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