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翼 洛盈

當死亡在面前降臨,洛盈和纖妮婭想到的是同樣的記憶。那是地球上一個可怕的瞬間,在當時尚幼小的他們心裡,那個瞬間一直存留了很久。

那是一個公共假日,人們都擁去海邊度假,城市裡人丁稀少,水星團十來個夥伴們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從世界各地飛到曼谷,租了一艘廉價的運貨小飛艇,在城市半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著。運貨飛艇速度很慢,搖搖晃晃也不穩當,但船艙很寬敞,讓他們舒舒服服地圍坐一圈玩撲克。洛盈盤腿坐在船尾,男孩們邊笑邊吵,艙內的氣息懶散而歡愉。舷窗外是鋼筋鐵骨的高樓,他們飛到樓中央的高度,有陽光閃爍在樓身邊角。

那樣一個慵懶的下午就被一個偶然的瞬間劃破。當時洛盈隨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剛好就看到那個墜樓者。其他好幾個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動作都停下了。那是一個男人,張牙舞爪地從他們飛艇邊上一掠而過,衣服被風兜了起來,臉僵成一種扭曲的姿態,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畫強烈地映入他們眼帘。洛盈嚇了一跳,趴到窗邊,想看個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淵,什麼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樓頂看不見地,街道看不見天。洛盈嚇壞了,身旁的索林攬住她,輕輕蓋住她的眼睛。

幾分鐘之後,他們從網路上更新的訊息板上看到,那是一個自殺的藥劑師,據傳能制出抗擊KW32病毒的特效藥,被投資者普遍看好,紛紛把錢押在他身上,身價一路飆升,可是預報的結果一拖再拖,投資者的經費大把花出,卻遲遲拿不出令人滿意的成果。他的身價曾經達到市場頂點,但在自殺前兩天卻已跌到谷底,讓無數投資者被深深套牢。投資者怨恨叢生,他終於扛不住壓力。訊息板在死亡訊息下登出顏色溫暖的友情提醒:投資要謹慎,對於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輕易掏口袋,否則很容易空手而歸。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死亡。那天晚上,他們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臨街的小酒館待到半夜,然後開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靜,夜間更是人影全無,連路燈都稀少。龍格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時候他們很飢餓,找到一間難得的沒有打烊的小店,胡亂吃了些東西,小店裡獨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亂的女人帶著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們。他們誰也沒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個人都很壓抑。他們心裡清楚,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研究是怎麼回事。研究是運氣的試錯,不是必然有所回報的投資,誰也無法在這樣一張時間表的管網裡安然生存。

那個時候,他們無比懷念家園。他們知道家園的研究和探索沒有這樣的緊迫壓力,因而以為家園裡絕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可是他們錯了。

當回憶降臨,洛盈赫然發現,它降臨在一個她決然料想不到的場合。她還沒來得及細細梳理過去的一切,現實就和記憶怦然重疊,強行從她的記憶庫中調取了一幅畫面,賦予它新的涵義。這一切都超出她的預期。

洛盈對家園預期什麼呢。她沒有期待它像黃金的伊甸園一樣富饒,繁花似錦,她知道它貧瘠、狹小、危險,時時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邊緣,每個人都必須謹慎地節約物資,她一直知道這些,但是她曾經幻想家園是一個安寧的地方,是一個讓內心踏實的地方,是一個沒有那些危機的地方。她記得在家園每個人都有吃有穿,可以完成興趣和夢想,沒有壓榨到分秒的工作,可以自主分配時間。這一切在記憶里是多麼閑適,多麼自由。可是現在,周圍似乎突破了她的記憶。它不像想像中那樣簡單安逸,它依然有許多競爭,許多無形的管束,許多不得不遵守的壓制,它甚至將每個人約束在電路一般的節點上,動彈不得。在它的體內依然有死亡,有明爭暗鬥,有正直的人因為偏見而得不到幸福。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為什麼它也像另一個世界那樣讓人生存得那麼艱難?

瑞尼醫生說他想做一個與他人面對面的人,洛盈想,那麼我呢?

瑞尼醫生不是一個行動者,洛盈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是。她猶豫著接下來的行動還要不要參加。這是一個很大的抉擇。最初她不想參加,後來想參加了,道具都幫忙做了,現在和瑞尼醫生談過,又有些不想參加了。

洛盈坐在窗口,望著天空,兩種選擇在心裡交錯佔據上風,很長時間做不了抉擇。目睹的死亡像一柄劃破生活幕布的小刀,記憶之庫被劃開巨大的口子,許多片段像破閘的洪水一樣傾瀉而出,她坐在世界之外看自己彷徨。

她回想著自己上一次參加集體運動的時間,那是和地球的朋友們一起行動的記憶。她跟著的是回歸主義者,一群極端環保主義者,因為環保而熱衷於各種古老生存方式,試圖拆毀現代都市。在二十二世紀幾乎所有未開化的原始民族都漸漸消亡的日子裡,這樣的熱衷帶有一種很極端的獵奇的信仰感,因為太稀少,所以極端神秘而富於吸引力。他們都是很年輕的人,在世界各地發起各種各樣的抵抗活動,抵抗日益變成不可阻擋的大城市運動。那個時候,地球上的城市越擴越大,將零散居住的人們全部籠絡到一起,集中居住,減少交通耗能。這本是應對能源壓力的舉措,但回歸主義者卻不如此贊同。

「只是慾望無限罷了!」他們說,「完全不需要的。」

那時他們坐在高原的帳篷前,圍著篝火,洛盈仰頭聽著。

「建造那樣的超級城市要消耗多少能源?」一個大男孩給她講解,「維護荒僻了的環境又要花多少代價?從前那種一個個簡單的小鎮多好,零星分布,那是最好的方式!說什麼小鎮滿足不了生活?人們為什麼非要從小鎮跑到大城市?還不是因為慾望無窮!慾望是一切墮落的根源。地球原本就是天堂,但人跟著慾望墮落,你看現在已經把地球毀壞成什麼樣子了!」

洛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們要趁自己還有一點純潔的血,與一切慾望至上的奢靡對抗,拆掉他們的夢。」

他們總是義憤填膺。

「我們要示威,要拆毀那些壞建築,回到自然,喊出我們的憤怒,發出我們的聲音。」

洛盈想了想問:「你們和政府談談不可以嗎?」

「我們可不信任他們,」他們笑笑,「你是獨裁者的孫女,你信任政府,但我們不。」

當洛盈問這些問題,她其實已經不在乎答案。那時她已經跟著他們長途跋涉來到了空寂無人的高原大陸,在亘古恆常的雪地陽光里用鐵鍋煮菜,坐在帳篷門口仰頭看難得一見的星星。她不清楚他們的目的,但她跟著他們搖旗吶喊。她像一個單純去玩的孩子,不問前路與方向,只是興奮地向前跑,沒有彷徨。現在想想,那些日子多麼沉醉而幸福。那些她曾經快樂地全心投入、無需多想的日子,跟著那群堅定而熱情的理想者遊行示威、搖旗吶喊的日子,在現在的她看來,那是多麼幸福。那一次他們最終因為破壞高地上的飛機場而集體被捕,在三日擁擠的拘禁之後遣返各國,以一個不夠漂亮卻轟轟烈烈的結尾為行動畫上句點,在混亂中大笑著離別,從此各奔東西。

想到這裡,洛盈忽然跳下地,光腳跑到牆邊的屏幕前,打開郵箱。

伊格:

你還好嗎?

之前你提到的行動進展得如何了呢?很敬佩你的行動,希望你一切都好。

今天想問問你,你知道不知道地球上的回歸主義者們的近況呢?他們又發起過什麼行動或者什麼新的宣言嗎?他們現在好不好?我曾經和他們一起行動,現在有些挂念。

謝謝。

洛盈

洛盈將這些寫下,點擊發送,看著遠去的信件圖案獃獃地坐著。她發覺自己還是需要行動。她其實並不太關心制度。這樣一種或那樣一種制度對她來說沒有那麼大分別,讓纖妮婭義憤的系統的惡在她看來也並不是那樣有感覺,她只是受到那種行動本身的吸引。她喜歡的是在那種行動中看到一個人身體里迸發出的坦率的生命力,一瞬間的釋放,不像平時許許多多拘謹、委屈、充滿修飾的樣子,在那種行動中,一個人是生動有力而與自己的意志合一的。她羨慕那種狀態。

她想著他們的行動,下最後的決心。無論如何她覺得值得做一次努力。她十八歲,站在世界的邊緣,這個世界不讓他們感覺稱心,這也許是他們唯一一次與它戰鬥的機會。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參加。

行動前的最後一次商議,在洛盈最想踏入又最不想踏入的地方——她父親的書房。路迪邀請纖妮婭和洛盈其他參與此事的朋友來家裡商議。洛盈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哥哥的殷勤竟然是如此鄭重其事。

洛盈有些躊躇,經過這些日子,父親的書房已經成為頭腦中一座幽深的園子。她已挺長時間沒有踏入那裡了,她不知道是怕什麼,肯定不是怕那些屬於死者的紀念品,但就是不想直接面對那些她曾拚命追尋的事物。或許是因為起初的追尋太用心用力,於是遭遇到波折便容易走另一個極端。她跟著哥哥推開書房的門,沉默不語,腳步微微遲滯,身旁經過纖妮婭、龍格和索林,誰也沒發覺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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