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翼 瑞尼

這一天是火星四十年的第二百七十二天,也是瑞尼三十三歲的生日。

這一天清早,瑞尼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開動除塵器將大廳和小廳都打掃一遍之後,站在二層的閱覽室向外遠眺。這裡是檔案館除大廳外他最喜歡的地方。它正對著背後的草坪,目力所及皆是寧靜安然。他站在兩排高高的架子中間,面對窗口,頭頂能感覺耀眼的陽光。他沒有調節玻璃的透光度。清晨的明亮很清透,雕花立柱沐浴在光里。這種光亮讓他內心安穩,能感覺生活仍然有亮度。

來檔案館是瑞尼自己的選擇。寫史很多年,他對這裡已經非常熟悉。拉克館長是他尊敬的人,他上了年歲需要助手,而瑞尼需要內心的寧和。

資料室的窗口瘦而長,玻璃能上下滑動,窗框上懸著少見的布窗帘,高高地卷在頂上,綠色穗子垂下來,和樓下四四方方的草坪連成一體。因為是生日,許多往事比往常更容易浮上心頭。他在窗邊比平時佇立得更久,回憶如潮水將他包圍。他出神地看著窗外,沒有注意到身後洛盈的到來。

「瑞尼醫生。」洛盈輕輕叫了一聲。

瑞尼轉過頭,看到洛盈,她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皮膚顯得很白。

「你怎麼來了?」他微微笑了。

「來祝您生日快樂。」洛盈也走到窗邊,柔和地說。

「謝謝。難得你記得。」

瑞尼真心覺得感謝。他很久沒聽人祝福生日了。除了洛盈,他也想不起還有誰會來看他。他在各種俱樂部認識的球友閑暇時總在家陪子女玩,不會來看他這樣一個老光棍。他不喜歡組織聚會,也沒有招待人的地方,因此已經好多年一個人過生日,將這一天當做和其他每一天沒有分別的日子。能有人記得,實在是一種驚喜。

「你最近怎麼樣?」他問洛盈。

「挺好的。」洛盈淺淺一笑。

「在忙什麼?」

「在忙一件大事。」洛盈說著頓了頓,微笑著好一會兒沒有說下去,似乎在用拖延增加神秘感,臉上帶著幾分俏皮和淺淺的志得意滿的神氣。她停頓了一會兒才反問道:「瑞尼醫生,如果您有機會重回工作室,您覺得醫院好些還是機械研究室好些?」

瑞尼愣了一下:「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們在幫您聯繫工作室,現在很有希望。」

「幫我聯繫?」

「是。上周我們已經問了伽利略區和沃森區兩間醫院,昨天還問了土地系統下屬的一個探測小組,向他們介紹了您的技術,他們都對您的研究蠻感興趣的,有可能能接受您呢。」

聽了這話,瑞尼覺得有一絲尷尬,不知如何回應。

「謝謝你們了。」他說,「不過這恐怕不太可能。」

「為什麼?」

「因為我的檔案凍結了,不能轉。」

「可是當我們去和這些工作室談的時候,他們顯得很有興趣,您的技術應該能為他們帶來聲譽和經費,他們如果同意接收您不就可以了嗎?」

瑞尼搖搖頭。「沒有那麼簡單。檔案凍結了,不轉過去就不可能註冊使用他們的設備,也不可能申請經費,沒有用的。」

「那如果我叫爺爺給您解禁呢?」

「才剛一個多月,作為總督,怎麼能這樣出爾反爾?」瑞尼溫和地微笑看著洛盈。

「那麼,」洛盈像是料想過他的答案,仍然不放棄地問,「如果我們發起運動,號召廢除這樣的檔案和工作室制度呢?」

「嗯?」這一下,瑞尼真的愣住了。

「我們想過了。這樣的制度是不合理的。檔案把人鎖住了。如果一個人想轉變自己的工作室,需要檔案管理的批准才可行,如果檔案不能轉,就什麼都不能做。這樣就讓工作室的負責人和系統長老有太大的權力了,誰都不能不聽他們的。再加上實驗室經費往往取決於是不是在一個大工程中擔當任務,就造成人人依附上級,爭取被指派工作,於是就造成整個國度的問題,讓社會開始僵化,失去活力,技術官僚主義統治了所有人。」

瑞尼安安靜靜地聽著,看著洛盈清秀的面孔。她慢慢地說著,說得認真而一字一頓,臉上因為嚴肅而帶著相當可愛的神氣。她和兩個月前剛剛從地球回來時有些不一樣了,那時候她的困惑多於堅決,面容顯得猶豫,而現在已經明確多了,有一種堅定的細微的亮光在眼睛裡閃爍。她似乎比剛回來時更清瘦,也更白,可能是身體不適應再加上沒有露天曬太陽的緣故,但是她眼中的亮光卻讓她整個人顯得很有精神。她的語聲慢而柔,認真地將她原本不熟悉的話語說得流暢自然。瑞尼不清楚她的理論都是來自何方,但他能看到這些孩子身上速度驚人的學習能力。

「你們在嘗試改變制度嗎?」待她停下來,瑞尼問。

「是。可以說是。」

「可是你們想沒想過,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理由。」

「您是指什麼理由?」

「歷史的理由。還有自然限制的理由。想要公平分配,總要有所限制。」

「這些我們想過。可是我們覺得不能為了這些理由就無視它的缺陷。」

「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

「但是現在的系統有嚴重缺陷,它要求個人跟從系統,不願意跟從的就無法生存,它將不服從的人囚禁,甚至逼人發瘋死去,前天下午,我們就親眼見到一個人從高樓上跳下來死掉了。」

瑞尼心中一凜:「這是哪裡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沒有報道。」洛盈說,「而這個人您也見過。就是上一次我們在醫院天台上見到的砸玻璃的那個精神病人。」

「是他?」

「您認識他?」

「認識。認識很久了。」

「真的嗎?」洛盈吃驚道,「那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們去打聽,但誰都不肯說。我們猜想他一定是想要突破加在他身上的種種束縛。您熟悉他嗎?」

瑞尼沒有說話,陷入長長的沉思。這個消息在他心裡喚起一種料想不到的空茫之感。許多年大起大落的烽煙往事一股腦湧上他的心頭,讓他一瞬間五味雜陳,覺得人世間的變換和命運實在難以琢磨。他真的沒想到這個人會死去。人的幸運與不幸總是難以預知,甚至難以確定。這樣的事情總是對人有很大影響,在死亡面前,爭與不爭變得很無味。

他默默嘆了口氣,對洛盈說:「非常謝謝你們,但你們不用替我操心了。我需要你們的友誼,但也只需要這個。我現在挺好的,真的不想再爭什麼了。」

洛盈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甘,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但還是說:「瑞尼醫生,我尊重您的意思,但我還是想勸您再考慮一下,我知道您很恬淡,可是恬淡不代表軟弱,您是個好人,有很多東西本應能得到的。」

瑞尼笑了一下:「謝謝你。我會考慮的。」

洛盈低了低頭:「只是覺得,一個好的世界不應該剝奪像您這樣的人的權利。」

瑞尼心裡忽然很感動。他沒有期望這樣的關懷。當他主動向漢斯表示願意承擔他們的過錯時,他並沒有覺得這是什麼恩惠,而只是覺得孩子們想出去玩並不是什麼錯事,為了這個處罰影響他們一輩子,並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局。他那個時候計畫得簡單,沒有料到能獲得這樣的關心。他不知該怎麼表示。他已經太久沒有表達過感性的情緒了。

他想了想,轉而問洛盈:「最近出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變得這樣激進了?」

「您覺得我很激進嗎?」洛盈反問道。

「一點點而已。」瑞尼說,「我只是記得上個月你還在質疑革命。」

「是。」洛盈承認道,「但是這些天我開始越來越在乎行動的意義。我現在覺得生活總需要一些行動,否則就會沒有方向。在當時您給我看的一本書中,有一些句子我最近反覆琢磨,覺得很喜歡。『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應生活在歷史中或違背歷史劍拔弩張。在一個人終於誕生的時刻,必須留下時代和他青春的狂怒。』我希望能夠做一些什麼,我們現在實在缺乏目標,這是我們僅有的覺得有意義的事情。」

「這很好。」瑞尼肯定地點點頭。

洛盈望著他問:「瑞尼醫生,平心而論,您不覺得目前的系統太固化、太不自由了嗎?」

瑞尼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她:「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地球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嗎?人和人的陌生、孤獨、相互不信任?」

「嗯,記得。」

「其實這世界上只有兩種系統。固體和流體。固體的特點是結構穩定,每個原子都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子和原子之間有著強大的力和紐帶,而流體的特點是自由來去,相互間獨立,任何小顆粒之間都沒有固定聯繫,也沒有力。」

「您是說……」洛盈想了想,「自由和情感不可兼得?」

「有時很多價值都不可兼得。」

瑞尼清楚,火星就是名副其實的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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