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作為結束的開始

洛盈最後一次來到醫院的天頂,是瑞尼正式離開的那天早上。瑞尼的大部分個人物品都已經搬走了,只是最後到醫院,收拾一下零碎的小物件。

洛盈一直跟在他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像前兩天一樣,總想說點什麼,卻總說不出什麼。瑞尼把一些他不用了的小標本給了她,她拿在手裡,獃獃地站著。

「瑞尼醫生,」她高聲開口,但當他轉過身來,她的聲音又一點一點細弱下去,「沒……沒什麼……」

最後,還是瑞尼主動打破僵局。他微微笑著對洛盈說:「關於調動的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洛盈不住地鞠躬,長發在白凈的脖子兩側一上一下地甩動。

「其實真的沒事。」瑞尼稍稍提高了聲音,蓋過洛盈的道歉,「這次你爺爺又是讓我自己挑的地方。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爺爺說我們離開當天他給您打電話了是嗎?」

「是。」

「爺爺問您什麼了?」

「他問我知不知道這件事。」

「那您說什麼?」

「我說我知道。」

「可是我沒有告訴過您啊,」洛盈急道,「您為什麼要這樣替我們頂罪呢?」

瑞尼平靜地笑笑:「可是我知道。」

洛盈忽然怔住。她獃獃地看著瑞尼,瑞尼仍然面色淡靜平和。

這一天,瑞尼帶著洛盈最後一次走上天台。天色還早,天台空無一人。朝陽灑滿光潔的地面。流水潺潺,不為人事所動。

洛盈站在牆邊,望著遠方的峭壁。那一抹狹長的火紅在這一刻顯得非常不同。洛盈知道,在峭壁後的某個地方,一個叫做林達·塞伊斯的普普通通的隕石坑正在安靜沉睡著。它隱藏在群山之中,已經平凡地睡了千萬年。風來風去,它在風裡獲得形狀。它目睹過風夷平土壤,水散逸到太空,火山熔岩凝固成冰凍的石塊。它原本和其他數千個隕石坑一樣,沉默而黯淡,但在這一刻卻變成洛盈心裡的一隻眼睛,鑲嵌在千山萬嶺中,目光明亮,遙望星空。因為它的存在,群山被點亮了。

「瑞尼醫生,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洛盈仰起頭,看著瑞尼寬闊的額頭,輕輕地問,「為什麼有的人離得很近,卻並不親切,有的人並不常在一起,卻彷彿很近?」

瑞尼推了推眼鏡,微笑著看了看她,又指著遠方的天空說:「你在那邊見過雲嗎?」

洛盈點點頭:「第二天清晨見到了一絲。」

瑞尼說:「是的,火星上只有一絲。不過那一絲就是解釋。」

「什麼意思?」

「雲其實是流體,小水滴在空氣中隔絕得非常遙遠,各自自由行走,但是由於它們之間有著相同的尺度,因而能散射同樣的光。因而它們之間有光,看上去就像一個整體。」

原來如此。洛盈想。是的,相同尺度,之間有光。原來如此。

她已經發現他們真正的共同在哪裡。回家的三天,她一直在想,為什麼他們覺得自然的事情其他很多人並不認同。她回想起黑暗的舞台,大船上的爭論,寒夜裡的山洞,橘色暖棚,飄蕩在空中的明亮笑聲,她似乎能看到那樣一種尋找和不妥協在每個人頭頂升騰。洛盈明白,這是成長的烙印。在那些複雜得超過想像的世界裡遊走,這是他們唯一堅實的支撐。那一段混亂的共同度過的時光,就是他們的相互認同的全部來源,是堅固的背景,是事實,不需要任何其他假設。

洛盈默默地放下心來。她找到了她想找的方式,不必固定不變,不必捨棄自由,但也不用擔心遠離,不會沒有溫暖。他們已經有了相同的尺度,有了光。

她曾經清楚地看見自己,因而可以告別自己。現在她又清楚地看見了夥伴,也因此可以安心地告別夥伴。她不再害怕遠行的孤獨,因為他們是雲,有光就是一體。他們是一棵樹上生成的種子,被風吹向四面八方,卻流淌著同樣的脈絡。

晨光明媚,萬籟俱寂,整個城市在蘇醒。洛盈和瑞尼站在闊大的玻璃前,迎著朝陽,站成兩個黑色的暗影。

洛盈看著瑞尼的側臉,猜想他對她的想法究竟了解多少。有的時候,她覺得他只是陳述最簡單的事實,但也有的時候,她覺得他一直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

瑞尼今天穿了便裝,一件有淺綠色條紋的白襯衫,一件灰色棉布夾克,雙手插在口袋中,安穩地站著。他默默地看著遠方,線條嚴謹的嘴不露太多表情。和第一次到這裡來時一樣,瑞尼給洛盈的感覺仍然是像一棵樹,動作很少,卻始終保護在頭頂,就連他的聲音也像是一棵樹,筆直而溫和。

清早的寧靜曾一度被打破。一個精神病人衝進來,猛力敲打牆壁,一群醫生和看護隨後趕到,擁進天台,熙熙攘攘地將那個人推搡出去。有人呵斥,有人柔聲安撫。整個過程迅速而喧鬧,如同一陣大風,吹來衝突又吹走故事,空寂留下來,愈加空寂。

離開之前,洛盈期待地抬頭問瑞尼:「瑞尼醫生,以後我還能去找你嗎?」

「以後我就不是醫生了,」瑞尼和氣地笑笑,「處罰規定上說,我不能再教學。不過似乎沒有禁止訪問,你想來就隨便來吧。」

洛盈笑了。

她茫然地看著窗外,清楚她的一部分生活結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剛剛開始。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她看著窗外,遼闊的土地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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