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晨

安卡起身的時候,洛盈立刻就醒了。她一向睡得很輕,當肩上一下子少了力,神經便立刻清醒起來。

她先是看到遠方的山尖亮著,然後看到洞口的輪廓金光閃閃,於是她知道天亮了。她合上眼睛再睜開,再合上再睜開,讓自己徹底醒過來。她悄無聲息地爬起身,轉頭看看四周,發覺安卡已經出了山洞,洞內曠達而寂靜,洞口邊緣的土地被晨光照亮,像一道溫暖的牆。洛盈輕輕地站起身來,掀起翅膀一角,也跟著鑽出山洞。

安卡站在洞口右側面,單手揉著腰,默然地看著遠山。天色仍不十分明朗,他的側影修長,半身隱於暗中,半身對著日出的方向,面罩反出微弱的光。

他看到洛盈,輕快地笑笑,悄聲說:「外面冷,出來瞎跑什麼。」

他沒有趕洛盈回去,而是伸開手臂,洛盈站過去,他從背後環抱住她。

「你在看日出嗎?」洛盈問。

安卡點頭說:「嗯。我好幾年沒看過了。」

洛盈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從來就沒見過真正的日出,在地球上去過大海,但剛好遇到雲。」

白晝的氣息一點一點降臨。天空仍是一成不變的蒼黑,但目光及處,可以看到光芒一絲一絲繁盛起來。太陽一絲一絲爬升出了山巒,但仍然藏在一個山尖背後,見得到明亮,卻望不到真正的光源。山谷褪去一切夜的偽裝,溝壑延展,塵埃裸露,像一個蜷縮沉睡的孩子,忘卻了前日里的所有暴戾。清早的風亦是寧靜的,洛盈看到腰帶上的絲質細邊微微揚起,卻感覺不到風吹身體的觸動。光開始華麗,金色與黑色隨山嶺起伏交替,大片山谷都恢複了平日里的黃褐色,光影的銳利邊緣畫出一條又一條豐滿流暢的曲線,勾勒出從天到地磅礴傾瀉如高山大河般的繁複線條。

「你看。」洛盈忽然指向山嶺。

「什麼?」安卡順著她指尖的方向望去。

「山嶺。陰影邊緣,是有形狀的。」

「你是說……」

「這是人工雕鑿過的。」

「怎麼會?」安卡邊說邊緊緊盯著,「不過確實是……」

在他們所面向的南面和西面的整個山谷溝壑此時在初升的太陽的照射下,呈現出一棵奇異的巨大的樹的圖案,由天向地的倒立的大樹,高山上的瀑布般的坑道是粗壯的樹榦,低處逐漸四散分岔的千溝萬壑是繁茂的樹枝,地勢渾然天成,但每一處連接和邊角都有人工修飾與雕琢的痕迹,去除了粗糙的不連貫,讓整座山成為一幅完整畫面。清早的陽光里,每一個洞口都黝黑渾圓,鑲嵌在錯落的枝條間,儼然是秋日碩果累累的豐收。那些枝條間的洞口也明顯經過了打磨,比周邊不相干的邊緣粗糙不一的山洞平滑很多,大小也一致,遠遠看過去,真的很像一枚又一枚飽滿的果實。金黃而遼闊的峻岭,黑色的巨樹與枝條,在廣袤無人的天空下,有一種沉靜卻震撼人心的衝擊力量。洛盈和安卡看得呆了。

光芒一寸一寸移動,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目光跟著陰影前行,隨著太陽漸漸升高,看陰影逐漸向山坳里下沉,樹的形狀在視野中一點一點消失,從樹根到樹梢。最後的片刻,洛盈忽然指著山腳驚叫起來。

「那是……一個H和一個S!是爺爺的筆跡。」

「你是說,這些是你爺爺……」

「是,一定是。」

「如果是這樣,就可以解釋了。是他開飛機過來的,從空中雕的。」

「你還記得那隻蘋果嗎?」

「嗯。」安卡點點頭,「所以,這是紀念?」

「也許。」洛盈心裡瀰漫起一陣激動,「不過我忽然想起另一種意義。」

「什麼意義?」

「我們昨晚不是說過火星與地球嗎?」洛盈說,「我在想,也許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都是蘋果,也許誰和誰都不是先後關係,也許只是一根根枝條,從同一樹榦出發。」

「因此世界就是蘋果。」安卡說。

他們站著,站了很久,直到太陽升得很高了,明亮的清晨徹底降臨。陽光穿過塵埃,灑滿山崗,消失的輪廓在他們頭腦里流連。

洛盈頭腦中忽然又迴旋起一些埋在心裡的詞句。她也不知道這兩天為何記憶如此好,彷彿那些詞句她從讀到的第一刻起就已經埋藏了下來,只等這一天破土而出,長成大樹。在這樣的夜晚和清晨,它們就像悲傷的眼睛裡分泌的淚水,自然而毫無阻澀地流淌出來。她輕輕開口,低聲背誦。

「一個共同的遙遠的目標把我們和我們的兄弟聯結起來,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生命教導我們,愛並非存在於相互的凝視,而是兩個人共同展望一個方向。只有連續在同一根登山繩索上,朝著同一個峰頂攀援並去那兒會合的人才稱得上是志同道合。」

安卡看著她,眼睛裡露出一絲微笑,眼中的表情卻很安靜:「這還是昨晚上你念的那本書嗎?」

「不是。」洛盈搖搖頭,「這是《風沙星辰》。」

「風沙星辰?」安卡重複道。

「嗯。風。沙。星辰。」

天大亮之後,他們兩個將用過的蓄電器重新連接到翅膀上,翅膀平鋪著展開在洞口,迎向太陽,貯存新一天的能量。

安卡將遠程通訊打開沒有多久,就聽到龍格的聲音,問他們聽到沒有,睡醒了沒有。洛盈探頭向谷底望去。破礦船正慢吞吞地朝他們駛過來,搖搖擺擺,不慌不忙,帶著一如既往的天塌下來也不擔憂的神氣,一點點駛離夜裡停留的山坳,開到他們腳下。

米拉的聲音搶先響在耳機里:「你們晚上凍死沒有呀?沒吃沒喝吧?我們晚上可是開宴會了,做了一個南瓜蛋糕,冰箱里還有吉奧酒,聽著音樂,打了半夜牌。唉,金斯利,咱們還幹什麼來著……」

「美死你,」安卡也不生氣,「小心鼻子長得把天窗頂破了。」

龍格仔細問安卡手頭的設備狀況,待到大船開到山洞正下方,他們看到海龜殼一樣的艙頂打開了一個小門,龍格的腦袋像小豆子一樣露了出來,額頭光亮,向他們搖晃著一塊不知道哪裡來的小旗子,指著船艙後部伸出的長桿。

「能看見那網子嗎?」

「能。」

「你們能自己飛下來嗎?」

「夠戧。」

「那你們能跳到那個網子里嗎?」

安卡目測了一下距離和網兜直徑:「太小了。也太遠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等一會兒我扔下一個蓄電器。你接著點兒。」

「行。沒問題。」

「你悠著點兒,」安卡向龍格笑道,「不行就讓索林控制。」

「又不信我了是吧?」龍格又咧開嘴大笑了。

安卡開始忙碌,洛盈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忙。前一晚,她並未擔憂這一天的啟程。但真正要出發的時候,她才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簡單。昨天他們起飛時有腳下噴出的壓縮冷氣,但今天氣體都差不多用光了,而他們也不能滑翔起飛,山洞位置不夠高,又不夠長,助跑速度無法達到。

洛盈驚訝地發現,安卡在拆掉一雙翅膀。薄膜被小心翼翼地從導線翅脈上撕了下來,柔軟堅韌的導線卻不扯斷,而是被精心謹慎地擰成一根長長的繩子,在地上彎彎曲曲盤成厚厚的一團。然後他將一隻蓄電器連接在繩子一端,像海船上的水手將繩子末端迎風拋出。礦船尾端伸出一隻厚棉網做的裝石頭的網兜,左右擺動著,穩穩地將蓄電器接進船艙。

然後安卡把繩子中部繞到了自己腰上,和腰帶連在一起,接著,當洛盈正不明所以,他又走到她身邊,隔上十米把繩子繫到洛盈腰上,穩穩地扣上打了結,然後在兩個人背上各連上了一對翅膀。昨晚他們拆了一對翅膀做暖棚,今天早上又拆了一對擰成繩子,因此兩個人的四對翅總共只剩下兩對。

「一會兒你看著我,」安卡向洛盈解說道,「像我那樣跳下去就行。」

然後,他站在洞口的小塊空地上,朝龍格揮了揮手,龍格會意地做了個明白的手勢。地上的礦船末端升起一柄堅韌的旗杆,繩子的一端固定在桿上,礦船開始緩緩開動。

這時,安卡開始輕巧地助跑,躍出平台,跟隨著礦船的方向,向斜前方墜落。他經過洛盈身旁時,笑著說了一句:「你剛才說,連在同一根繩索上的人是怎麼樣?」

十米的長度幾乎瞬間經過,洛盈還來不及驚呼,就下意識地跟著跳了出去。躍入空氣的那一瞬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她向下墜落,同時向前滑行,谷口兩側的峭壁像巨浪似的撲面而來,她飛速墜落,大地越來越近。她估計不出距離,也不敢亂動,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地面就在眼前。然而下墜很快變緩了,風鼓起背上的翅膀,像有一隻隱匿的手在空中托住他們的身體。洛盈的心平緩下來,慢慢適應了,覺得不是那麼可怕了。她低下頭,看到旗杆上延伸出的那條長長的線,拉成風箏的細繩,斜斜伸入天空。她成了一隻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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