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風

狼吞虎咽的午餐開始,只要有爭搶,食物永遠不夠。艾娜的廚藝比從前又大有精進,按她自己的話說,回到火星,除了做做飯也沒什麼好玩的了。麥粉黃金糕,牛肉蛋白面,烤胡蘿蔔乳酪餅,什錦蔬菜配魚肉蛋白絲,海藻沙拉,堅果青筍,阿斯拉蘋果塔,還有玉米雞肉蛋白茸湯。香氣四溢,笑聲混合著嗆了酒的咳嗽聲瀰漫在宴席上方。

這次出來的一共是十二個孩子,四個女孩、八個男孩。圍著桌子一大圈,坐得歪歪斜斜。男孩們翹著腳圍坐在桌前,女孩們一邊聊天一邊削水果吃。小舷窗外,可以看見一成不變的黃土砂石。大船走得挺平穩,如果不仔細辨別,甚至感覺不到它在移動。

「你們的報告是不是都拖著呢?」阿妮塔問。

米拉反問她:「怎麼?你交啦?」

阿妮塔笑道:「早著呢。所以我才問你們。你們要是都還沒交,我就踏實了。」

「誰有空寫這些啊?排戲都累死了。」索林說。

「著什麼急?」米拉說,「還不知道還用不用寫了呢。」

阿妮塔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米拉笑起來:「咱們這麼私自出逃,要是被抓住了,估計得先寫三萬字的認錯報告,再罰兩個月勞動,之後的事情誰還說得准。沒準就能拖過去了。」

洛盈看著纖妮婭拿盤子把梨擺好,端到大桌子上,男孩們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讚歎。她眯起眼睛,規律的機器嗡鳴將她包圍起來。這才是自己人,她想,雖然她那麼喜歡吉兒她們,但卻和她們那樣的不同,和她們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和周圍並不相容,但和這船上的人在一起這種感覺就會消失。這是為什麼,她問自己,該怎麼來形容這一切呢。

他們一路向南,午後的太陽開始偏西,飽餐之後空氣更顯慵懶。船艙壁上掛著早年使用過的機械手臂,稜角分明的手指攥成拳頭,擺出古董特有的莊嚴面貌。豎直的循環水管有些漆皮已經剝落了,能聽見汩汩的水聲有規律地流動著。下午的船艙很暖和,屋頂上破舊的換風機像一張咧開大笑的嘴。

安卡和龍格在船頭駕駛,一個伸臂指點,縱橫開合,一個撥轉旋鈕,迅捷如彈鋼琴。安卡掌握航向,一直留在船頭,龍格只是控制儀器,每隔一小會兒才跑到控制台前,察看一下老式儀錶盤上跳來跳去的指針。

「你們說,這演出能有什麼結果嗎?」龍格從控制台回到桌邊,開始切入正題。

「難說。」索林說,「據我的判斷,大人們很可能沉默以對。」

「我覺得也是。」龍格說,「肯定不會公開說什麼,可是私下裡估計會找我們。」

「那我們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實話實說唄。都是實際經歷,有什麼不好說的。」

「不是這個意思,」索林說,「我是想問,如果大人們問咱們是不是有什麼打算,咱們怎麼說?」

「也實話實說唄。就說咱們不打算與他們合作了。」

索林沒有回答,沉默地看了看其他人。

船艙里的氣氛慢慢變得凝重起來。洛盈不明白龍格的意思。龍格一向是洞察而尖銳的性格,說話喜歡誇張,她拿不准他所說的不合作是指何種程度的不合作。龍格靠窗坐著,手指在桌上交替敲著,神情堅決而充滿不屑一顧的傲氣。大家都沉默著,互相看著,只有纖妮婭站起身,站到窗邊龍格的身旁。

「這個問題也是我想問的。」纖妮婭半天沒有開口了,這時候看著大家緩緩開口道,「我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你是說……」洛盈輕輕地問,「什麼打算?」

「革命。」纖妮婭說得很明確,「一場真正的革命。」

「不是說演戲就是革命了嗎?」

「那其實不是我說的。」

「是我說的。」索林向洛盈解釋,又轉頭問纖妮婭,「可你當時不是贊同了嗎?」

「是,但我一直說這只是一個階段。」

「那我們還想要怎麼樣呢?」洛盈問。

「打破一些東西,」纖妮婭說,「那些已經越來越僵化的東西。」

「沒錯,」龍格說,「我已經受不了了。周圍那些人,一個比一個厚臉皮。什麼手段都用,討好上級,投機取巧,專對著系統長老口味搞研究。功利,徹頭徹尾墮落的功利。」

「可是,」索林說,「地球上不是也這樣嗎?」

「沒錯,但地球人好歹表裡如一。既然骨子裡功利,就說自己功利。不像咱們這兒,說得比誰都好聽,『人人追求創造和智慧』,可是骨子裡還是全是功利。虛偽至極!」

「不都是這樣吧。」洛盈說,「還是有不少人是真的活在探索的雲端里。」

「我可是一個都沒見到。」龍格說,「我現在根本就不信還有不功利的人。」

「我覺得你是被地球上的理論影響了。」索林說。

「你能找著一個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權力做事的人嗎?」

「總還是有的。」

「那都只是表象。」

「那你怎麼看那些每天沉浸實驗室的人呢?」索林問。

「求好名聲,背後都有目的。」

洛盈輕聲插嘴道:「我們為什麼要爭這個呢?爭這個有意義嗎?」

「有意義,當然有意義。」龍格說,「我們要做的就是承認功利,扯下周圍這層遮蓋布,把什麼嘴上華麗的意義都揭穿。」

「你是說回到地球那樣只剩下金錢交易的方式嗎?」

纖妮婭替他答道:「起碼是把這種功利公開化,省得裝模作樣,誰都難受。」

索林看著纖妮婭的眼睛問:「你贊成龍格?」

「是,我贊成。」

「那你認為我們該做什麼呢?」

「首先是讓人流動起來。讓身份流動起來。房子也該允許流動。像風一樣。現在這個樣子把人永遠束縛在一個地方,表面上沒有競爭了,暗地裡不知道有多少背後鬥爭。」

「可是你知道,火星的自然資源不夠讓人隨便爭奪啊。」

「總是這一句話,說了多少年了。」

「纖妮婭,」索林似乎有三分憂心地看著纖妮婭,「你太偏激了。」

纖妮婭緊閉著嘴也看著他,不低頭也不回應,長發搭在一側,露出細長的脖子。

片刻沒有人說話。好一會兒,米拉慢吞吞地插嘴道:「我覺得吧,總是什麼人都有,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是麻木了。」龍格說。

米拉微微皺著眉,很認真地歪頭想了想,卻沒有說出什麼。洛盈覺得心裡有很多話,只是一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龍格和纖妮婭在窗邊,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姿態比誰都肯定,動作雖並不僵硬,身上卻閃動著一絲金屬的味道,空氣都變硬了。

「嘿,龍格!」

就在這時,安卡忽然從前方傳來一聲呼喚,打斷了正在磨出火花的對話。

他將身體轉向船艙,向所有人招手道:「你們也都來看一下,我們可能到了。」

大家呼啦一聲站起身來,湊到船艙前部,看著窗外的視野和屏幕上的導航圖。

從前窗望出去,他們發現,礦船正在通過一道相對比較狹窄的山谷,繞行一道山崖。大船在山腳蹣跚,火紅的峭壁陡而高,仰頭望不到頂。陽光照亮了整個山崖,凹凸不平的石塊下,陰影如同彎月灑滿整幅壁畫。他們將頭貼在窗邊,看著兩側聳入雲霄的大峭壁,有一種緩緩駛入另一個世界的潛伏的激動。等高線畫成的導航圖上,礦船是一個小紅點,在兩組密集的曲線之間的夾縫一分一分移動。

「你看是不是這裡?」安卡指著屏幕問龍格。

龍格點點頭。

安卡轉過頭看著洛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想尋找的地方,就我們能找到的資料,大概只能定位到這裡了。」

他正說著,礦船已經通過了隘口,陽光像一道快速拉開的大幕,灑滿了船艙,照在每個人頭頂。他們連忙將目光投向窗外,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定住了。

眼前是一塊漏斗狀的開闊地,藏在群山之中,四面八方都是環繞的高地。巨大的斜坡千溝萬壑,宛如冰川河流的沖刷。儘管一滴水也沒有,但千年風沙侵蝕,表層土殼飛逝,堅硬的玄武岩剝露出嶙峋的造型。山岩無遮無攔,直直地沖入天空,大約有幾百上千米。他們的飛船在山谷的入口,懸在谷底,如同一隻微末的小蟲,貼著山岩滑行,抬頭仰望,棕灰色的圓形隕石坑如同放大了數十倍的古羅馬斗獸場,向天地敞開,威嚴磅礴。

火星的北半球是平原,南半球是群山峻岭,南半球的平均海拔比北半球高出四千米,六千米高的峭壁橫亘在赤道附近,像刀疤切割星球溫柔的臉,在陸地中央凌厲地突兀著。少年們看得呆了,他們從來沒有進入過南半球的山嶺,儘管從小在火星生活,但是他們只見過地球的山谷。地球上的任何地質結構與火星相比,都像公園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