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石

出院的時候,洛盈以為自己短期之內不會回到醫院了。可是當她在檔案館無意中讀到瑞尼的一段往事,一段瑞尼沒有告訴她的關於他自己的往事,她決定還是要去當面問問。

在出院兩天後,她又重新推開醫院的大門。她對這段往事關心,不僅僅因為它是瑞尼成為醫生的理由,而且因為它與爺爺相關。實際上它是他們整個聯繫的核心,因為這件事,瑞尼才轉而研究神經醫療,才可能為自己治病,也是因為這件事,瑞尼才與爺爺相識,獲得他的友誼與信任,才有出入檔案館的特殊的資格。因為他們的淵源,爺爺才將她託付與瑞尼,瑞尼才給了她授權的信件,這背後的原因種種,現在終於有了一個點的結合。

這個將瑞尼與她家族聯繫起來的關鍵的事件竟然是一個錯誤。洛盈覺得非常值得思量。這到底是誰的錯誤,她說不清,看起來其中並沒有居心叵測的惡人,可是瑞尼就是受到了整個人生的重大損失。

洛盈讀了瑞尼的檔案。他年少時在很多系統的實驗室里都選過課,從機械中心到古典哲學研究室,最後在十八歲選定方向時選擇了仿生工程,二十歲進入仿生工程中心的製造實驗室,在那裡研究動物、機械、結構與行走。

就在他進入實驗室的第三年,一輛礦車出事了。一輛仿生採石車在試運行中自燃並爆炸。儘管沒有人員傷亡,但損失十分可觀。調查組在一片黑漆漆的殘骸中搜索,慢慢縮小範圍,最後將事故原因歸結到一處感測設備漏電。這是一個很難定性的事件,殘骸燒焦,元件熔化,連成黏糊糊的一片,任何檢驗已無處下手,精確測量更是不可能完成。因而,究竟是元件設計失誤、加工失誤,還是裝配失誤便已無從考究。

就像每一次重大事故之後必然經歷的那樣,一場責任事故追究調研會在不確定中召開。經過三天從早到晚對整個系統上上下下幾十人的詳細詢問,經過另外三天議事院專項調研小組和總督的商談,最後的結果出爐,瑞尼一個人被處罰了。

「他們怎麼能確定是您的錯誤?」洛盈問瑞尼。

「他們不能。」

「那他們為什麼罰您?」

「因為出了事總要懲罰某個人或者某些人。」

瑞尼將雕刀放下,說得很平靜,不起波瀾。事情過去十年多了,他並沒有想到還有人會翻出來詳加詢問。他看著洛盈,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真正替他難過的關注神情,微微皺著眉,認認真真感到困惑,這讓瑞尼很感動。這些年問他此事的人很多,有一些是可憐,有一些是客氣,能夠真正去思索他的困境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該是誰的錯誤就罰誰,怎麼能隨便定一個人呢?」她接著問。

「問題就在於,在當時的狀況下,非常難以確定精確的錯誤來源。」

「我看到您的自我辯護報告了,您不是很有理由地認為設計沒問題嗎?」

「是。」

「那後來為什麼撤消了呢?」

瑞尼沉默了片刻。他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一幕一幕仍歷歷在目。

「我這樣給你算一筆賬吧。當時的情況是,無論如何要處罰,但問題就是究竟該處罰多少人。如果是設計問題,只處罰我一個,但如果是加工管理不當,就要處罰一串人。」

他是事故元件的設計者,他設計的感測器是採石車腿上的關節。問責大會那一天,採石車涉及的兩大系統負責人莊嚴就座,議事院議員主持,審視系統專員在一側坐成一排。牆上播放著加工流程記錄,一台模擬樣機在會場中央靜靜匍匐,與會者圍繞在四周,就像獵人圍著一隻被捕的獸。瑞尼坐在後排,聽調查負責人陳述調查報告。各種分析和指示在身邊盤旋,他小時候的習慣又開始上演,從詞語中聽出詞語,詞語與詞語在心裡拼搭。

火星的問責是最重要的事。每一次實驗失敗和事故之後,嚴肅問責和事故重現都到了苛刻的程度。瑞尼曾想過這件事的深意,它不僅來源於工程項目必要的嚴謹,而且來源於系統制度運行的必要要求。火星的系統運作是政府行為也是企業行為,所有人的生存依靠它的安穩。重要的是質量保證。在一個由系統全權領導的壟斷的生產團隊中,沒有爭奪顧客的市場、沒有其他企業競爭,如果再沒有嚴苛的問責制度,那麼就很容易將疏忽和錯誤包庇,質量就不可能有所保證。火星的資源少得可憐,為了節約資源和高效運作,工作室的競爭只在方案階段比拼,一旦立項,便只有一種方案化成生產,此時的團隊便要全權負責。這種系統等於全行業的現實帶來雙重含義。一方面,系統和系統里的每一個工作室會像任何團體一樣試圖保護自己的成員,另一方面,系統作為公民在某個領域的全權委託人,要負責像法律一樣替公民做出公正裁決。這就賦予系統負責人雙重身份,既要對外,也要對內;既是帶領者,也是管理者;既要保護,也要懲罰。即便有審視系統,這種雙重也依然存在。

責任。這裡面的關鍵詞就是責任。若只對團隊負責任,那就只要對未來的生產做最大程度的優化,但若對整個外部和全體國民負責任,那就要不計後果按照事實公正行事。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追究管理疏漏,要懲罰從上到下各個環節的不嚴謹,則必然使得人員損失,生產出現停滯,對工程本身不利,尤其當時項目的領導者是該領域最最權威寶貴的專家。

責任。對內責任和對外責任。瑞尼在內心估量著這個微妙的詞。一個審查員將他叫起來,問了他一些話,他仍然在琢磨,沒有聽全,只聽見最後一句。

「……你覺得你是否負有責任?」

「責任?哪種責任?」他幾乎是本能地反問。

是對事實的責任,還是對生產的責任?

審查員又說了一些話,他還是只聽見最後一句。

「……你的領導有責任對你做出妥善處理。」

「這又是哪種責任?」他問。

是維護制度嚴明的責任,還是維護系統穩定的責任。

當句子與句子首尾相接,拼搭成環環相扣的塔基,他不知道該把鋼樑插到哪裡。雙重含義讓責任分歧。橫置或者縱插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他就像一個小孩躊躇地拿著積木,在頭腦中走來走去,打量各種可能的樣貌。

沒有人理睬他的反應。討論和決議繼續著,數據和表格依次出現在牆上。審查員、工程師和議員面色嚴峻,時而辯論,時而低頭私語。瑞尼看著他們,覺得十分遙遠。頭髮和鬍鬚化成來回搖晃的畫影,他心裡隱隱知道,最後的決定快要浮出水面了。

兩天後,總督漢斯親自造訪瑞尼的小屋。漢斯還沒有開口,瑞尼就明白了。漢斯手持自己年輕時的戰鬥勳章,親手戴在瑞尼的灰色襯衫上。他說他是代表自己送上歉意與謝意。徽章上寫著「捍衛家園」。不是捍衛真理。

瑞尼被處罰了。最後的事故原因被定為設計疏漏,這是懲罰人數最少的方案。在當時礦石開採的緊要關頭,項目需要大量人手,負責人負責著只有他能負責的關鍵技術。瑞尼相信自己的設計沒有問題,可是他沒有爭辯。設計有沒有問題不是當時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是責任。當殘骸將線索燒成一團亂麻,議事院需要選擇處理要遵循的方向。他們選擇了維護系統穩定的責任。珍貴的人員保全了,下一步的生產就能迅速繼續。處理總會朝向對生產最有利的方向,這個道理瑞尼看得明白。

漢斯坐在瑞尼對面,低頭嘆了口氣。瑞尼看著漢斯,忽然有些同情他。他看得出這個結果也不是漢斯所願,但他仍然來到他的小屋,摘下自己用身軀爭得的榮譽。

瑞尼被免除職務,不能工作在工程一線實驗室了。漢斯讓他自己選擇去處,瑞尼知道這是他的歉意。瑞尼有一個少年時的朋友在薩利羅區第一醫院做神經科醫生,於是他選擇到那裡,從工程感測轉向醫學感測。他看得明晰,心裡並不怨恨。在鋼樑交錯的複雜鐵架上,怨恨也同樣無處可插。他只是偶爾覺得荒涼,就像兒時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器械森然的操場。空曠本不稀奇,森然也不稀奇,只是當一個人的空曠與系統的森然相遇,他的內心才有這種荒涼的感覺。

事實上,瑞尼並不太在乎工作的地方。他那時剛好在工程一線待得倦了,換一個地方,換得些許讀書寫作的時間,對他並不是壞事。他在醫院待得平穩,漢斯偶爾來看他,他們漸漸成為不為人知的忘年的朋友。他說他想寫歷史,漢斯就給了他私人的授權。

「那您不覺得不甘心嗎?」洛盈輕輕問。

「所謂不甘心,」瑞尼笑笑說,「是一個人沒做到自己想要或者適合的事情。一塊鐵沒能參與制造鋼筋鐵架會不甘心,但如果本身是一塊砂石,那就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他說著拿起自己桌上的一小塊土黃色的砂石,在手心裡掂了掂。

「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成為鐵架子,」他說,「我還是喜歡雕塑。」

洛盈將那顆堅硬粗糙、外形不規則的小石頭從瑞尼手中拿起,攥在手中靜靜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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