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徽

安卡在陪洛盈去檔案館的路上跟她說了革命的真相。

他們並肩坐在隧道車裡,安卡靠著車廂壁,一隻胳膊搭在小桌板上,撐著額頭,長長的雙腿伸得很直,神態放鬆而洒脫,清冷的藍眼睛像冬夜的湖水般波瀾不驚。

洛盈側頭問他:「今天早上纖妮婭說的革命是怎麼一回事?」

安卡微微笑道:「什麼革命?不過是排一個話劇而已。」

「話劇?」

「嗯。一個喜劇。演地球和火星。你還有台詞呢。」

「啊?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啊。」

「放心,沒幾句。」安卡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和我都屬於站在後排跟著唱評論的。很容易。不是一會兒唱一句『哦,這真是太妙了』,就是唱『真偉大啊真偉大』。等你再歇兩天過去跟著排兩遍就會了。」

「這樣啊……」洛盈鬆了一口氣,「我當是什麼革命呢,還白緊張了半天。」

「只是名字叫『革命』而已。也算是響應一下創意大賽了。」

「創意大賽?這是為創意大賽準備的嗎?」

「不是參賽,只是在決賽慶典那天演個節目。」

「不抵制了?」

「用參與來抵制。」

「原來如此。」

洛盈點了點頭,也放鬆地笑了。她起初以為他們籌劃的會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心裡一直有點緊張,聽到現在的答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一場革命到底好還是不好,自從收到信,她就一直在琢磨。她覺得自己的追問還遠遠不夠,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應當反抗,哪一點最應當反抗。她猜測了纖妮婭話語的很多種可能,猜測他們策划了什麼樣的秘密活動,猜測那些活動的後果和爺爺與哥哥的反應,整整一個中午忐忑不安。可是現在,當安卡給了她實際的答案,她不由得啞然失笑了。她發覺各種思量都不如現實有創意,只是一個叫做革命的喜劇而已,這不是最好的方式嗎,還有什麼比這更妙的呢。她低頭笑笑,放鬆地笑了。

「其實創意大賽我還參加了呢。」她笑著對安卡說。

「嗯?」

「吉兒把我加進他們小組了。」

「哦。」

「其實我本來不想參加的。只不過吉兒太熱情,我沒好意思拒絕。」

「你們做什麼東西?」

「聽說是一件衣服,能發電的衣服。皮埃爾精通光電和薄膜,好像是能把我們的屋頂技術引到輕軟的材料上,能讓衣服發電。」

「是嗎?」聽到洛盈的敘述,安卡忽然坐直了,神情認真起來,眼睛裡閃過一絲快速的光,迅速問道,「什麼樣的材料?」

「我都沒看見過呢。」洛盈搖搖頭,「據說是做一件透明的盔甲。」

「有意思。」安卡若有所思地說。

「怎麼了?」

「現在還說不好。」

安卡似乎不想把自己的思量說出來,但洛盈看得出他的心被調動了。他看著窗外想了一會兒,手指在小桌板上輕輕敲打,像是在估算著什麼,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你能不能幫我問問皮埃爾,其他人可不可以也借用他的技術?」

「你也想用?」

安卡點了點頭,但沒有解釋。

「好,我問問。」洛盈答應了。

洛盈看到安卡的臉上浮現出那種她從前很熟悉的找路時的冷靜的興奮,這種神情讓他整個人顯得銳利發光,焦點精確,這種神情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了。

隧道車停下了,洛盈重新把注意拉回此行的真正目的。這已經是她第二次來到檔案館,心情和上一次已經大有不同。

她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凝視著檔案館整整一排灰色立柱和兩側矗立的塑像。它們像是有生命的靈魂,表情或思索或吶喊,威嚴卻寬厚,彷彿歡迎她的到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靜靜跨進門,內心安定。從回家至今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她聽到了太多事情,此時的她已不像最初開始探詢時那樣忐忑惶惑,已經不再猶豫是否應該追問下去。她已清楚地知道,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麼接下來就不是該不該走,而只是該怎樣走的問題。

拉克站在門廳等著他們。他仍然像往常一樣嚴肅,站得筆直,像接待正規來賓一樣和安卡與洛盈都握了握手,身著黑色套頭毛衣,黑色長褲,雖然不是禮服或制服,但一樣的平整肅靜。他凝視了洛盈片刻,面容沉靜不動聲色。他從洛盈手中接過信封,輕輕拆開,靜靜讀了,又輕輕折好放回信封。洛盈略有點緊張地望著他的臉,他沒有過多表情,只是點了點頭,正規而平靜地向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邊來吧。」他說。

洛盈略略鬆了口氣,和安卡並肩跟上拉克。可是這時拉克卻停住了,客氣地向安卡做出止步的示意。

「很抱歉,」拉克低緩地說,「我不想分開你們,但一封委託書只能授權一個人進入。」

洛盈和安卡對視了一眼,洛盈想再向拉克爭取一下,但安卡拉住了她。

「這也是規章,」安卡低聲說,「我在這兒等你吧。」

洛盈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沒有安卡在身旁,她一下子覺得孤單而不安定了很多。拉克嚴肅耐心地在一旁等她,她匆匆跟上,穿過一道帶虹膜和指紋檢測的封閉的玻璃門,進入一條短而空無一物的通道。通道是純灰色,沒有任何掛畫或裝飾。

穿過通道,拉克在緊閉的金屬門前將手滑過,輸入口令,又撥動三處開關,兩扇厚實的金屬大門無聲無息地向兩旁敞開。洛盈的呼吸屏住了,眼光隨著門的開啟進入光的縫隙。漸漸的,一個林立著浩瀚書架海洋的大廳在他們眼前拉開帷幕,她貪婪地四處環視,房間大概是圓形,書架的海洋向任何一個方向都看不到邊際。每一隻書架約有三米高,棕色金屬質地,高聳而堅硬,排成整齊劃一的密集的陣列,如同待命的軍隊靜靜蟄伏。

「你想查什麼人的檔案呢?」拉克站在門邊問她。

「爺爺。」洛盈說,「如果可能,還有爺爺的父親。當然還有我的爸爸媽媽。」

拉克點點頭,帶她向大廳西側一片區域走去。她覺得他早已知道她的選擇,提出問題只是一貫嚴謹的必要程序。他帶洛盈在主要的通道上走著,走得沉和穩定,目的明確。

洛盈掃視著略過的一切。高昂的架子在身旁如同高牆,有微縮照片鑲嵌,一個個笑容如同一粒粒發光的紐扣嵌在書架兩層之間的隔板上,匆匆滑過,有如一牆微縮的世界。

「拉克伯伯,」洛盈輕聲問,聲音回蕩在宏闊的大廳里空鳴作響,「所有火星人在這裡都有檔案嗎?」

「是。所有人都有。」

「為什麼我們要這樣費力呢?不是有資料庫的虛擬存儲了嗎?」

拉克沒有停步,回答得很平靜,聲音沉緩而堅決:「無論什麼形式的存儲,都不可能太過依賴,尤其是不能單一依賴。你如果問問地球上為什麼早就有各種電子貨幣,卻仍然需要瑞士銀行,就可以理解了。」

「這裡存儲的有實物嗎?」

「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

「什麼樣的實物呢?」

「本人或者繼承人自願向檔案館捐贈的物品,或者歷史事件現場的遺留物。」

「與身份地位沒關係?」

「沒關係。」

「我的爸爸媽媽有什麼東西留下來嗎?」

拉克忽然停了下來,站定了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變得和緩了,不再那麼禮貌得疏遠,這一刻,洛盈第一次覺得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那個拉克伯伯。

「事實上,」他說,「他們的遺留物,是你的責任。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隨時可以遞交過來,只要你願意。」

洛盈低了低頭,心中升起一絲微微的窘意。拉克伯伯的暗示她明白,尋找家人的遺留物是她的事情,可是她卻一直拉著不相干的人追問,好像他們比她更了解她的家似的。她望了望拉克伯伯的臉,他的眼神寫著憂慮的關照,沒有說出的關照。洛盈覺得,拉克嘴角和眉心的紋路越發深刻了,或許是常年憂慮造就的遺留,即使平靜如水的時刻仍然刻在臉上,彷彿臉是經久的岩石,而不是易逝的海灘。他顯得比他的年齡更老,在周圍巍峨書架的映襯下,像是整個人都融進了周圍照片的海洋。

「拉克伯伯,」她心裡有一絲不情願的憂傷,「我知道您說的是對的,外人的說法並不能取代我自己對家人的判斷和繼承。但是有一些事情我還是想問。如果不問,我永遠做不出判斷。」

「比如說呢?」

「比如說,爺爺殺過很多人嗎?」

「不比其他戰士多,也不比其他戰士少。」

「是爺爺禁止了火星的示威革命嗎?」

「是。」

「為什麼?」

拉克沒有回答,靜靜閉著嘴。洛盈忽然想起,拉克伯伯只回答事實,不回答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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