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膜

出院前的清早,洛盈造訪了另外一間病房。

皮埃爾的爺爺和她住在同一間醫院。同一個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間醫院。她很容易地從患者名單冊上查到了他的病房,來到住院部二層,重症特護病房。這是醫院最好的病房之一,遠離喧囂,門上掛著綠色葉子形狀的小牌子。房門敞開著,洛盈悄悄站到門口。室內很寬敞,牆壁被調成了半透明,空氣里浮動著花香,像海洋一般安寧,讓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鬱。

皮埃爾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邊,側臉被淡弱的陽光照亮,頭髮有點長,卷卷地貼在額頭上,露出眉毛,發梢在陽光里顯得有些透明。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坐得像一尊無色彩的雕塑,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洛盈,有點忙亂地站起身,給她推來一張沙發椅,但沒有說話。洛盈笑了笑,坐下,和他一起看著床上昏迷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很安詳,稀疏的銀髮散在枕頭上,臉上的皮膚疏鬆地垂著,皺紋像是被撫平了,連同時間、活力與崢嶸一同被抹平了。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體的病症,也沒有問皮埃爾。她陪他靜靜地坐著,看著床頭環繞一圈的微小的儀器。腦波檢測儀一直在閃,體征測量屏上一排綠色圖案緩慢跳動。數字不是生命,但告訴探視者生命還在,雖然看不見,但它還在。

「是吉兒告訴我的。」洛盈輕輕地說。

「吉兒……」皮埃爾像是無意識地重複著。

「你自己注意身體,創意大賽那邊不用著急。」

「創意大賽?」皮埃爾愣了一下,神情還是有點兒渙散,「噢,對,創意大賽。」

洛盈看著皮埃爾的樣子,心裡有點兒難過。她知道皮埃爾也是獨自跟爺爺長大,祖孫二人相依為命許多年。他連兄弟姐妹都沒有,老人一旦撐不過去,他就將成為孑然一身。她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瘦弱、羞澀、易怒,抱著爺爺的大腿,目光警覺。他不和誰說笑打鬧,但見到有人欺負小孩,會像小刺蝟一樣弓著身子衝過去,不說話,只一個勁兒揮動小拳頭。他一直是執拗的小孩,就連此時看爺爺的眼神,也執拗得令人難過。他瘦弱的脊背弓著,頭髮貼著臉,眼睛低低地朝下看著,情緒在身體里繃緊。

洛盈回家以後只見過皮埃爾一次。她對他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五年前那個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她聽說他現在成績很出色,已經在課堂里完成了好幾項研究成果。以他的年紀這算是絕無僅有的了。

過了好一會兒,皮埃爾忽然帶著一絲歉意,轉過頭來面對洛盈說:

「對不起,應該我去看你的。」

「沒關係,我早沒事了。你這裡比較忙。」

「這邊也沒事了。」皮埃爾搖搖頭,「你告訴吉兒,我過兩天就過去。我要親自去盯著真空濺射才行,別人不了解的。」

洛盈本想勸皮埃爾先照顧爺爺,別想那麼多,但看到皮埃爾的認真,便點點頭說:「好,我回去就告訴吉兒。」

皮埃爾轉頭對著病床,像是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別人都不了解的。硅基納米電薄膜,硅量子點,多孔硅集成電路,氧化硅超晶格,這些他們都會說,但他們都不真了解。我們的光,我們的電,誰都會用,但是誰都不是真的懂。」

洛盈有一點不明所以,等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問:「聽吉兒說,你是又做了一種新薄膜?」

皮埃爾轉頭朝她笑笑,眼神有種淡然的悲傷,聲音倒是平和:「也不是很新。我早就想把光電板推廣到更輕軟的材料上了。」

洛盈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她又陪他坐了一會兒,見沒有什麼需要做的,便站起身來,告辭離開。

他起身送她:「你什麼時候出院?」

「一會兒就走了。」

「今天?」他有點兒驚訝,「那我去送送你。」

「不用,我沒問題。」

「沒關係。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什麼事?」

「待會兒去你那兒說吧。」

洛盈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同意了。他們說了告別,他目送她出了門。

她在門口輕輕轉過身,回頭看了一眼淺藍的病房。皮埃爾恢複了默坐的姿態,瘦瘦的身體前傾,雙腳蹬在沙發椅的腳墊上,身體靜默卻因情緒漲滿而全身緊繃。病房無聲無息。

回到病房時間還早,陽光灑滿房間,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靜悠然。洛盈坐在窗邊吃早餐,面向窗外,該帶走的東西已經打好包,放在一邊疊得整齊的床上。

安卡是第一個走進病房的人。

他站在敞開的門口,輕輕敲了敲門,碰響了門上的風鈴。洛盈回頭,見到是他,勺子停在空中,一時忘記拿起,也忘記放下。安卡朝她微微笑著,沒有說話。陽光打在他的頭髮上,讓他的整個人顯得很明亮。他今天穿了很舒適的運動上衣,不像穿制服那樣筆挺,卻顯出肌體的線條。洛盈一瞬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只是看著他,他似乎也沒有話說,和她就這樣面對面安靜地相互對望,陽光隔在中間,安靜飄搖。

片刻之後,安卡身後出現了米拉、索林和纖妮婭。安靜被打破,屋子一下子熱鬧了。

「這兩天休息得怎麼樣?」纖妮婭微笑著向她走過來。

「還好。」洛盈從怔然中醒來,連忙應道,「沒什麼事了。已經可以自己走路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洛盈說著,站起身來,演示性地繞著房間走了一圈,笑著給他們看,並且抬起絲製小靴子,解釋其中的道理。她輕輕環繞和轉身,藉此擋住臉頰,不想讓誰看出自己的局促。她沒有望向安卡,只是靜靜地轉身。

回到床上之後,纖妮婭坐到她床邊,兩個男孩站在一旁靠著窗檯,幾個人開始聊天。纖妮婭仔細地詢問洛盈腿腳的感覺,恢複狀況,肌肉的痛感和病狀,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對照。她說到一半抬起腿,輕輕將褲管拉到膝蓋,露出纖長的小腿,一條厚厚的紗布赫然環繞在腳踝周圍。洛盈心底一酸,沒有說話,用手輕輕摸了摸。纖妮婭仍然每天訓練,下個月還有她的彙報表演。

洛盈問他們最近幾天都在忙些什麼,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無一例外地給出「寫報告」的答案,三分無奈,七分嘲諷。

「要說寫呢,能寫的事情也多。」米拉說,「但是這麼個寫法實在讓人頭疼。你不知道,就報告的關鍵詞問題,我就和阿薩拉奶奶爭執了不下三天。她反覆說我給出的關鍵詞不規範,將來在資料庫里供人搜索會很困難,我前前後後改了五次。」

「為什麼?難道我們的報告將來要作為學術論文?」洛盈詫異地問道。

米拉聳聳肩:「可不是!所有報告都得當論文寫。」

洛盈睜大眼睛,說:「我以為報告只是心情和回憶呢。」

「我也這麼以為的。」米拉笑了,「可是人家是等著咱們學有所成的。咱們是投資,投了那麼多,不回報怎麼行?」

洛盈覺得,她連舞團編導和輔導都不想做了。只要不回舞團,就沒有人能催促她交報告。孑然一身的人總是最自由的人。米拉的笑容很可愛,像一隻棕色皮膚的小熊。他一直是最散漫貪玩的人,睡覺能睡得像冬眠一樣長久。洛盈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嚴肅不起來的,可是現在他也開始嚴肅了。他們的世界變了,只有臨時的才是可以肆意的,一輩子的事情永遠無可抵禦。

「對了,」洛盈忽然想起來,「信里的事怎麼樣了?」

纖妮婭笑了,眼裡混合著興奮、叛逆和對嚴肅刻板不以為然的傲氣神情,帶一點神秘地說:「定了。我們要發動一場觀念的革命。上個月我們不是談過你父母的事情嗎?不管他們是因為什麼被處罰,至少給我們做出了表率。他們敢於挑戰規矩,我們也應該如此。」

「觀念革命?」洛盈倒吸了一口氣,「那要幹什麼呢?」

「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龍格的話。」

「啊,對。」洛盈說,「這件事我也很驚訝。他為什麼這麼說?」

纖妮婭壓低了聲音:「你還記不記得第三年……」

就在這時,病房門上的風鈴響了,纖妮婭立刻住了口。他們一起回頭,看到路迪和吉兒站在門口。路迪一身制服,手裡拿著一個大文件夾,吉兒梳著辮子,端著一籃水果。他們兩個走進屋之後,可以看見站在後面的皮埃爾。

「怎麼樣了?」吉兒一邊跑進屋一邊興沖沖地問。

「還好。」洛盈連忙含笑回答,「還好。」

洛盈把水果接了過來,放在一旁的床頭桌。吉兒先拿起一個橘子給洛盈,又拿起兩個蘋果遞給一旁的纖妮婭和米拉,最後又拿起一個橘子給路迪。其他人都欣然接了,路迪卻搖搖頭,說不用。吉兒的臉有點紅,洛盈見狀伸出手,把這個橘子也接了過來。路迪始終沒有注意吉兒,卻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纖妮婭。

路迪看著纖妮婭,吉兒看著路迪,皮埃爾在他們身後看著吉兒。洛盈覺得這局面很微妙。路迪雖然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纖妮婭,但看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