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信

洛盈想叫安卡陪她去檔案館,有他在她身邊,她會比平時有更多勇氣。不管最後查找到什麼樣的歷史,他陪她一起尋找,就比她一個人的追尋好過得多。

她坐在病床上,登錄個人空間,打開信箱。出乎意料的是,信箱里有六封未讀郵件,這並不尋常,住院這些天,她平均每天只收到一封信。她快速地掃了一下發件人名單,大部分來自水星團,藍色條紋的信箱列表在病房牆面百合花的圍繞下顯得清冷而耀目。

她從最早的一封信開始讀,是纖妮婭群發給水星團的群體消息。

親愛的兄弟姐妹們:

寫這封信可能有點兒突兀,但我想我說的情形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的。

最近創意大賽開始了,估計每個人身邊都有各種組隊邀請。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看這個比賽,我是覺得其中浮現的一種精神亢奮很值得我們抵抗。那是一種相當虛榮的熱情,對於獎項、對於在眾人面前出風頭的榮譽看得過於重要,以至於很多孩子變得很功利,不去想真正的智慧,只想著怎樣壓過別人贏得評委,似乎拿獎就是生活最大的意義。我想這是我們這個世界比賽太多的緣故,平時生活里充斥著大大小小的比賽,數學演講戲劇辯論,它們的功利讓人忘記了真正的思考,因此離智慧越來越遠了。地球上比較實際,人們的好大喜功也遠比我們這裡小很多。

所以我想說,讓我們發起一場觀念革命好不好?我們可以抵抗創意大賽,拉起旗幟與其對立,或者發表演說批判這種虛榮和功利。你們覺得如何呢?具體的形式我還沒有想好,只是提一個建議,供大家討論。

纖妮婭

洛盈看著信,愣了好一會兒。

她想起自己前日里的回憶與懷疑,感覺到一絲共鳴和些許猶豫。纖妮婭明顯和她感覺到了相似的問題,只是她質疑統治者和統治方式,纖妮婭質疑少年人的不純動機。她不知道該不該回應表示贊同。纖妮婭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但至於一場觀念革命,她心裡遲疑。她想起了爸爸媽媽,在內心猜想如果是他們會如何決定。

第二封信是米拉對纖妮婭的回應,同樣是群發給每個人。

我不贊成革命。不想參加比賽不參加就是了。我也不想參加,但沒必要鬧什麼革命。熱血少年全都虛榮,沒什麼大不了的。

米拉

緊接著是龍格的回應,與纖妮婭意見相同,與米拉相反。

贊成,早該這樣了!純粹是被利用了。那麼純潔的熱情就這麼傻乎乎地被一幫當權派利用了,白白地給他們付出那麼多智商。早該革命了,讓人醒醒!這瘋狂的系統讓人完全變傻了,榨取智慧就像吸血一樣。

龍格

洛盈的心劇烈地跳了跳。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她怕自己發現這個系統的惡劣,怕最終走上與它戰鬥的路。如果它真的惡劣,他們就不得不戰鬥,可是戰鬥就意味著與爺爺敵對,她不願如此,不知該如何面對。看著那明晃晃的文字,她只覺得心裡五味雜陳。

她接著往下點,下一封信是索林對龍格的勸慰。

龍格,我們沒必要完全按照地球人的思路行事。地球人罵我們,多半有戰敗的歷史原因和猜忌。大人們也不都是壓迫者,他們設置舉辦這些事情,初衷也還是為了我們好。

索林

下面緊跟著一封龍格的反駁。

為我們好?笑話。所有的設置都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好。說得好聽,最理想化的教育。可什麼理想教育?分明是培育系統的零件和效忠者。包括讓我們留學。你們以為讓我們去地球是什麼好事嗎,別天真了,實話說,我們就是人質,是談判交換的押金和籌碼!沒有押金,他們換不來資源。說什麼為我們好,全是借口!

龍格

洛盈吃驚極了,她不知道龍格怎麼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知是有證據,還是他的臆測?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其中涉及到的可能的事情將牽扯出一大片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事,他們的身份將一下子從留學生變為政治人物,不僅僅她自己,而且就連他們其他人的出走也都成了一種動機不純的授意。這幾乎不像是真的,太像是某種陰謀論的危言聳聽。

她心裡沒有主意,頭腦一片空白。她看著屏幕發獃了好一會兒,幾乎是木然地點開了最後一封新郵件。

這終於是一封與水星團無關的郵件了,發件地址是瑪厄斯,發件人是伊格。

洛盈:

腳上的傷好些沒有?我現在在瑪厄斯上,與繁星為伴。

冒昧給你寫信,是想探詢一些事情,希望不要見怪。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的老師阿瑟·達沃斯基十年前臨走時帶上了你父親給他的火星資料庫存儲的電子學方案,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能推行的資料庫計畫因為種種商業原因沒能如願,最終遺憾地死於地球。這一次我來火星,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了解老師的遺願,並繼續他的夢想。我是一個電影創作者,我了解一個穩定、負責任的公共空間的重要性,所以我願意延續老師未完成的事業,給創作一個空間,至少將一部分自由的藝術彙集起來,不必從屬於純商業的邏輯。(你知道,在地球上,無法賣出就是死路一條。)

這幾天我發現,這件事比想像中有更多阻力,不僅僅是商業原因,還有更複雜的社會原因。我原本以為這是一個藝術領域的問題,政治上不會有太多干擾,但當我嘗試向一兩位政府官員描述我的計畫,我發現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不贊同,理由很模糊,但態度很鮮明。後來我才明白,對於政府決策者,創作不是藝術問題,而是就業問題。他們每日擔心的就是失業,而網路市場作為全球最大產業,一直是穩定的就業來源。每一個創作者,就能製造一批宣傳人和經紀人,如果這些需要不存在了,如果所有發布和欣賞變得像火星一樣簡單,那麼大規模失業一定會發生,而失業引發的社會恐慌會威脅每個政府統治。

我想我對火星的考察還是太短了。與整體生活有關的問題涉及方方面面,牽一髮而動全局。我不知道在火星上到底有多少人從事創造性工作,那些非創作性的工作,那些重複勞動和必要的服務都是如何分配的,又是如何被激勵的。這些工作構成地球生活的主體,我想在火星也不會完全不需要。如果創造性工作可以靠榮譽來激勵,那麼這些重複性工作的激勵又是什麼呢。冒昧地向你詢問,因為你和我一樣理解地球,你知道地球上金錢的力量。

希望你身體康復,回家的生活寧靜而滿足。謝謝。

你的朋友

伊格·路

洛盈讀到最後一句,突然感覺內心一陣不平靜的悸動,她直接點擊了回覆,匆匆敲入一段話:

伊格: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也謝謝你的祝福。但是不,我並不寧靜,也並未滿足。我甚至在內心深處羨慕你,因為你仍然在做著行動的計畫,也仍然擁有行動的可能,即使有困難,也仍然在路上。可我連方向都沒有。

你的問題,我不確定。它或許有標準答案,但在我看來,最簡單的答案就是人們沒想過。你也許不能想像,很多事情怎麼會被當成情感上的天經地義。那些事情如果不是我們到過地球,我們自己也不會懷疑。

火星上好多工作都是由十幾歲的少年完成的,比如在街邊看店,比如在礦場開車,有些是課程的要求,但也有些完全沒有任何回饋和好處,你會奇怪拿什麼做激勵,可是實際上根本不需要。參加的學生都是自願,報名還往往盛況空前。如果在地球上,很可能會被批評這是統治者廉價利用他們,但實際上很多學生覺得那是很好玩的事情,比上課好玩。沒有人因此掙錢,也就沒有人想以此掙錢。

就像我們的一個比賽叫做創意大賽……

洛盈迅速而順暢地敲下一大段文字,但寫著寫著突然停下來,寫不下去了。

她寫到這裡忽然意識到自己給出了什麼樣的評價,寫的時候只是情緒流露,寫出之後才感覺到這話語之間的種種複雜的地方。實際上,她給出的答案是人們的無意識,是系統運行下的盲目和不思考,而這本身是一種指責和批判,它與龍格的觀點是一致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這種看法。她重新回顧了一下水星團的信件,覺得自己這樣的回答太孩子氣了,畢竟即使在水星團,分歧也如此大,又怎麼能假設人們都是一致而盲目的呢。

她慢慢平靜下來,停了筆,將草稿保存起來,決定擱置幾天想得更清楚再繼續回覆。

她算了算時間,代表團離開十幾天了,旅程剛剛起步,前方尚有八十多天航行在等待。她看到那條航船在遠方越漂越遠,帶著內心的使命漂向一片真正的海洋。航船孤獨而緩慢,但航線指向前方。她又從頭讀了一遍伊格的來信,被信中隱約低回的理想氣息撥動了心弦。她看到他在路上,在做一件他認為他的世界缺少、但卻必要的事情,這種相信有一種力量,有一種方向確定感,而這確定感使人安心。她回頭看自己這十天的生活,似乎剛好形成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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