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晶

吉兒來找洛盈的時候,她有點心不在焉。她在吉兒進門的一剎那將正在閱讀的瑞尼的手稿悄悄塞入被子底下,若無其事地拿起床頭的一本畫集。她不想和吉兒談自己的追尋,不是有什麼需要隱瞞,只是不知該怎樣解釋。

陽光初升,吉兒的神情像往常一樣活潑歡愉。

「你這兩天好不好?」吉兒說話抑揚頓挫。

「還好。」洛盈隨口答著。

「已經能走路了?」

「略微能走幾步。」

吉兒的臉上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洛盈能看出來。其實她可以不必住那麼久,瑞尼說過,她的趾骨癒合不錯,接下來可以回家養傷了。但她只是自己不想走,她還想問瑞尼很多事情,也很留戀在醫院的天台上對著落日讀古老的書的感覺。這樣安靜沉澱的時光回家就不一定再有,她留在這裡,就像是遠離塵囂。

吉兒心裡藏不住話。

「你知道嗎,創意大賽要開幕了!初賽就在下周。已經都組好隊了呢。本來以為你已經可以出院了,我還給你報名到我們組了呢。我和丹尼爾、皮埃爾。」

這幾句話提醒了洛盈,她想起幾天前和瑞尼的對話,不由得一時間思緒紛擾,一串首尾相連的片段湧進腦海,如同洪水淤積了隘口一般。

「怎麼了?」吉兒見她發愣,有些奇怪,「創意大賽啊。你難道忘了嗎?」

「啊,沒有。」她連忙搖搖頭,「怎麼會忘呢。」

吉兒於是開始興緻勃勃地敘述。她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心不在焉。

「……我們剛定好了小組名字。以後每天下午都在換乘廣場集合討論。每個組都設計了旗子掛出來。我們組的旗子是莉莉設計的……我本來想……可是,丹尼爾說……等過幾天,你腳好一點兒了,也跟我們一起去討論吧。我們可以一邊討論一邊吃點心。」

吉兒興緻勃勃地說著,聲音飄在空中,顯得很遙遠。洛盈不想參加,她無可抑制地想到她在地球上看到的說法:極權制度用教育鞏固統治。可是這一切無法向吉兒解釋。

洛盈嘆了口氣。吉兒鮮活的面孔讓她心情複雜。吉兒正坐在窗台上,興趣盎然地講述他們準備過程的各種細節場景。洛盈看著窗口。窗外陽光正好,吉兒逆光成為一幅暗色的剪影,在明亮的窗口裡顯得輪廓清晰。她撐著窗檯的胳膊圓滾滾的,蓬鬆的頭髮有几絲飄飛起來,瑩白色的太陽從她身後送出光芒。洛盈忽然覺得很累,地球的記憶似乎變成了一種忘不掉的習慣,她什麼都懷疑,神經緊張,內心不安而無法擺脫。

她輕輕搖了搖頭,問吉兒:「你們準備做什麼東西參賽?」

「再做一件衣服!」

「什麼衣服?」

「還是用皮埃爾的新材料做的衣服!他研究的材料有一種能產生光電效應,跟我們的房頂差不多,我準備用它做一件能發電的衣服。丹尼爾懂得微電路,能把導線嵌入衣縫,把電流引出來。我來畫設計圖!這種材料雖然沒有上一次給你做的輕軟,但是能做一件類似盔甲的,雄赳赳氣昂昂。」

洛盈點點頭:「聽起來似乎不錯。」

「是很不錯!丹尼爾和我已經把設計圖紙都畫好了,要不是皮埃爾這幾天在醫院,早就開始實驗了。」

「皮埃爾怎麼了?」

「他爺爺病了,他得在醫院看著。」

洛盈心裡一緊問道:「是嗎?」

「嗯,」吉兒歪了歪腦袋,「說到這個,我也該去看看呢。他爺爺也在這個醫院。」

她說著跳下地,拍了拍洛盈的胳膊,急匆匆地就要往門口走。剛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忽而轉過身來,眼睛忽閃忽閃。

「對了,差點兒忘了說,這周末還有一個大聚會,你也來吧!」

「什麼聚會?」

「就是我們所有小組的聚會啊!給初賽打氣加油的!」

「你們不是每天都在聚嗎?」

「那當然不一樣了。這次是野餐會,吃完還要在小禮堂跳舞呢。」

「那我肯定去不了了。」洛盈搖搖頭,「你們好好玩吧。」

洛盈知道吉兒說的聚會是什麼形式,但她不想去參加。他們從小每天都在一起,一起上課一起玩,一起假扮戰士,一起進工作室,然後還要在每一個節日一起舉行大聚會。在聚會上,他們會繼續上次沒做完的遊戲,會拿彼此的往事取笑,會敏感地察覺到某人和某人跳舞時神態有異並因此大肆起鬨,還會約好下一次聚會的安排。

她不是不喜歡這樣的聚會,只是仍記得另一種形式的聚會,完全屬於陌生人的聚會。那時夜空亮著閃電,停機坪簇擁舞廳,臨時停靠的小飛機像休息的鳥群,疲憊的男男女女在彼此間穿梭,迷人的微笑里觥籌交錯,不問姓名就擁抱,轉身之後各奔東西。每一次的新面孔,每一次的介紹,每一次自顧自的搖頭晃腦。散落的靈魂臨時碰面。從此不再回歸。幽深漫長的走廊里堆滿了各國雜物,斯里蘭卡的鏡子,泰國煙斗,德國手杖,墨西哥彎刀。漂泊的孤獨。

瑞尼合上屏幕,向漢斯家慢慢走去。他沒有坐車,一邊走一邊慢慢思量。剛剛合上的錄像仍然在他心裡,混合著他原有的一些思緒,一些問題呼之欲出。

錄像是漢斯拿給瑞尼看的,希望他看後能給他一些意見。錄像中的畫面是虛擬合成的動畫,水流是地球的水流,山岩是火星的山岩。瑞尼覺得他能明白漢斯給他看這些錄像的意思。漢斯雖然沒有明說,但那意思是很明顯的。

瑞尼邊走邊思考著一會兒見到漢斯要說的話,小路像思緒一樣在腳下蔓延。

瑞尼知道,漢斯是一個念舊的人。他了解他些許過往,知道他是那種能將年幼時一個許願或者好朋友的一個理想記住一輩子的人。這樣的人瑞尼見得不多,每一個都讓他印象深刻。他們往往像鐵一樣沉默,也像鐵一樣堅硬而執著。漢斯是同齡人中間僅有的仍然在堅持工作的人,其他人死的死,病的病,還能站直了身子神態威嚴地聽取各方意見的人,除了漢斯,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是他心底念著的一些東西在支撐著他,支撐了這許多年。

在漢斯最好的朋友中,加勒滿是唯一多年與他並肩戰鬥的人。他們一起從戰時的飛行隊走出,從戰後重建的第一天就相伴左右。那些年朗寧東奔西走,加西亞長年待在船上,只有加勒滿四十年如一日,在漢斯身邊,像一隻怒吼的獅子寸步不離。如果說漢斯是戴克里,那麼加勒滿就是馬克西米安,只不過這個奧古斯都完全沒有與總督秘密分裂的意思,更不曾培植愷撒,只是數十年如一日,與漢斯並肩戰鬥在這座城市的不同側面,戰鬥在與風沙相搏的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沒有對方的支持,他們誰都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漢斯和他的同齡人是火星整個國度建設的承擔者。他們的三十歲伴隨著火星的誕生,它像一個嬰兒,在之後的四十年一寸一寸成長起來。加勒滿是技術派的建築師,城市構造的設計者。他在二十二歲的時候給出了第一張玻璃房屋的設計圖,後來成為火星房屋最核心的構造原理和城市基礎設施的基本藍圖。他們的城市在此基礎之上建築、構造、擴張,圍繞著不變的技術核心衍生出無窮變化的形式藝術和瑰麗富饒的細節修改。這是一個理念誕生的城市,加勒滿在頭腦中畫下了水晶的空中花園,帶著山谷里的人們最終走出戰爭的黑夜。

在漢斯所有的信念當中,加勒滿和他的城市規劃是極重要的一個。漢斯參與了大部分建設工作,從年輕時作為普通飛行員奔走四方採集資源,到年老時作為總督主持工作簽署一項又一項完善方案,他為這座城市付出的心血不亞於加勒滿本人,他為它與他人戰鬥,用自己的生涯捍衛它的完整。

瑞尼知道,讓漢斯做出放棄現在這座城市的抉擇比什麼都難,尤其是在現在這個關口,在他連任兩期的總督生涯走到終點即將平靜卸任的最後的關口,這樣大的決斷絕對是一種兩難。

當瑞尼走進漢斯的書房,漢斯剛剛關上一段加勒滿的錄像。瑞尼看到了錄像的最後片段。那是四十年以前的錄像了,正是加勒滿脾氣暴烈的年歲,無可抑制的熱情透過年輕的臉在光滑的牆壁上呼之欲出,在傍晚老人寬大書房的空氣里,熊熊燃燒。

窗外夕陽西下,窗里背影孤獨。

瑞尼站立了片刻,輕輕咳了一聲。漢斯轉過身來,看到瑞尼,默默點了點頭。瑞尼在桌邊坐下,漢斯給他倒了一杯清茶,又在牆上按了幾下。片刻之後,一壺酒和兩個小菜從傳送道里緩緩升上來,漢斯打開小門,端出來,放到窗邊的小方桌上。

「那些錄像我看了。」瑞尼說。

漢斯給瑞尼斟了酒,凝神聽著,但沒有說話。

「他們的模擬方案我也看了。」

「你怎麼看?」

「我覺得困難的地方在於兩點,一是氣體,二是水溫。」

漢斯點點頭,等待瑞尼繼續說下去。瑞尼默默沉吟了一會兒,在心裡斟酌表達方式。漢斯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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