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光 書

在火星上看火星,火星城市是遠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一樣的地方。與巴別的夢想相似,空中花園的夢想也在火星的城市中絢爛地復興。整個城市是一個巨大的整體,房屋線條流暢層層疊疊,平台和廊柱相互連接此起彼伏,玻璃的穹頂下到處都可以見到盛開的鮮花和繁茂的草,綠意盎然,晶瑩剔透。

火星的城市布局有漂亮的幾何結構,像用尺規畫出的一連串圖案,在陽光下渾然一體,閃閃發光。在空中俯瞰,最突出的就是每個社群中央的中心建築,零星散布在整個城市,像沉睡中蟄伏的巨人或收翼的飛鳥,以不同的姿態遙相呼應。它們通常遠遠高於四周,如同中世紀每個城鎮中央都有的高大的教堂。小路在它們周圍環繞,向四周延伸開去,三角與圓相互內切,條幅似的步行街構成四散的光線。民居常常是六角形的院落,相互比鄰,一重一重綿延連續,鋪成浩瀚的海洋,齒形小路在它們門前滑過,延伸到下一個社群。

整個城市不存在視覺上的中心,北面有一串小塔矗立,南面有一排龐然的斜面,西面有大片牧場,東面有九座巨型圓柱形水塔。隧道車凌駕於連綿的屋頂之上,從高空俯視,如同一幅光滑無阻滯的曲線之畫,繁密設計卻毫不糾纏。

這樣的城市是對數學的敬意。發達的古代文明多半崇尚數學。蘇美爾文明數學高超,發明了沿用至今的六十進位;埃及文明的金字塔就是幾何的巔峰;而希臘文明更是相信數即宇宙;數的和諧代表了宇宙真正的美。火星是荒漠里畫出的城市,從無到有的夢想,大地上的幾何就是無限接近的柏拉圖的餅乾。

火星與古代文明的另一點相似之處就是天文學發達。暴露在幾乎無遮擋的太空里,他們的目光從一開始就面對深邃幽黑的宇宙蒼穹。夜空即白日,黑暗即光明。他們理解夜空,就像山川的居民理解山,海岸的居民理解海。

數學與天文學是火星人的燈塔,每個火星人都知道它們的重要。只是他們的精神核心與古代文明完全不同。他們並不用天文學來猜測神的意志,也不用數學接近神的恩寵,他們只是熱愛精確,熱愛對宇宙恰如其分的真實的表達。這同樣是一種神的觀念。他們是一個沒有神的種族,只有一種客觀精簡的準確感,才能讓他們共同信任並深深依賴。

這樣的內部邏輯一般人已經很少提及了。但是瑞尼始終心知肚明。他是一個寫史的人。

在地球上看火星,火星不是真實的存在,只是抽象的荒蕪,在書本間低調鋪陳。洛盈只能在圖書館裡見到它,在無人問津的圖書館,在高昂的木頭書架間找到它,打開書頁,看它和宇宙爆炸、羅馬帝國和蒸汽機車混在一起,畫在字體密密麻麻的燙金詞典中央,表面荒僻而粗糙,切去一個角,露出一層又一層的地質構造,一旁標著數字,用箭頭指出它身體每一個坑窪的來源,像展示解剖標本一樣展示它最內部的傷疤。

展示的書頁靜靜陳列,時間在書架間灰飛煙滅,種族在大雁的歸途中遷徙,兵器相擊,機器瘋狂運轉。廝殺、叛變與光榮,泥土與血液混合,字裡行間喧囂,歷史混雜,在陽光下安靜的圖書館裡化成一碰就碎的塵埃,脆弱、灰暗,無人問津。世界在細小的字里變成數,變成抽象的面孔,變成不存在的幻覺。洛盈的火星在其中。她從它懷抱里出生長大,可它在書上變成漫畫般的灰色塵埃。

那同樣是對客觀的崇拜,一種冰冷而傲慢的客觀,用客觀的聲調講話,講出審判,不容人抗辯,也不留羞恥的空間。它告訴洛盈,看,這就是你的世界,一個簡單而荒蕪的東西,一顆灰色的醜陋的塵埃。

這些講述一般人已經很少留意了,但洛盈一直默默注意。她是一個尋找歷史的人。

沙漠宮殿的一個角落,洛盈坐在輪椅里,纖細的身影就像宮殿威嚴城牆上棲息的一隻小鳥。

理論上講,洛盈是火星的公主,但她卻不像古代的公主那樣前呼後擁。她不能像賽米拉斯公主一樣愁容滿面地嘆息說「生活真無聊」,也不能像冰美人褒姒一樣對珍寶不屑一顧。沒有人為她建起浩大的城池,也沒有人給她點燃遠處的烽火。她是孤獨的公主。她的兄長和祖父正在議事院激烈地討論工程政策,而她的朋友正在各自的工作室里進行艱難的回歸。

如果在古代,她應該是坐在陽光照耀的薔薇花園,露出甜美撒嬌的微笑,向身邊忠實英俊的帶劍護衛懶洋洋地講述自己多年遊歷的奇遇。可她不在古代。她活在最現實的火星。她面前是醫院天台的一處小小的淺水池,人影稀少,地面是光潔的磨砂玻璃,繪有乳白和米黃色的大塊菱紋,直徑三米粗的立柱撐起一面遼闊的巨型玻璃牆,地面沿牆有控制燈,明亮溫暖都得由自己開啟操作。

她身邊沒有騎士,只有瑞尼醫生偶爾的陪伴。她每天獨自來看落日。如果沒有病人,瑞尼就來陪她一起。

看落日的習慣在地球養成。火星的落日直接簡潔,白色的太陽在黑色星空中沉入地下,沒有雲霞的纏綿,沒有從冷到暖一道道光的消失,只有周遭的事物一點一點沉入暗中,遙遠的群山在落日餘暉中變成深色的剪影,深廣磅礴,厚重溫柔。雖然與地球不同,但洛盈仍然喜歡。她看落日的時候會變得安靜,連回憶也會很安靜。

瑞尼有時會坐在她身旁,背靠著巨大的玻璃牆,聽她慢而猶疑的回憶的講述。

「第一次聽到別人說爺爺是獨裁者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震驚和受到侮辱。不僅僅因為爺爺是親人,人有一種維護親人的本能的尊嚴感,而且更重要的是,爺爺一直是火星的英雄,我能想到他被地球人稱為敵人,但沒想到他被稱為冷血的暴君。這二者是不一樣的。被地球人稱為敵人不妨礙爺爺做火星的英雄,但如果他是暴君,那就是火星的敵人了。」

「你信哪一種呢?」

「我不知道。我一直留著疑問到現在。誰都沒有敢問。」

「為什麼?」

「因為一種可笑的害羞和恐懼感。我怕當面被告知我不希望聽到的真相,既不能否認,也不想承認,怕那個時候自己不知道該怎樣反應。」

瑞尼頓了一會兒說:「這並不可笑,一點都不可笑。」

洛盈看著瑞尼,輕輕抬了抬嘴角,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她並不熟悉瑞尼,但她敢於告訴他這些,是因為他的包容。她覺得瑞尼身上有一種她期望獲得的深厚的沉靜。他很少急躁,向她解釋事情的時候平靜寬容。偶爾她有氣惱與悲傷,他便為她拆解事件背後的前因後果,讓她的動容慢慢化解在自然而然的漫長河流中。那樣的拆解讓人覺得淡定,如同雪山上的樹不隨風墜落。

洛盈覺得,瑞尼並不像一般的醫生,倒更像是一個作家。她時常看見他在窗口寫作。一張長方形小桌,除了筆記本和檯燈空無一物。他長久而專註地思考問題,手撐在緊閉的嘴上,偶爾抬起頭,圓片眼鏡對著窗外,微微反射著遠方的光。她覺得如果有一個人可以包容她的疑惑,那麼就非瑞尼莫屬了。當她想訴說一些事情的時候,最希望對面的聽者所具有的品質就是波瀾不驚,他也許不必指導什麼,但是他不會教訓什麼。

「早在我到地球的第二個月,就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很詫異,令我猝不及防。」

洛盈停了停,陷入回憶的畫面。到地球的第一年,是她感到最困惑的一年。

「剛到地球時,是我的舞團幫我聯繫租的房子,在角錐大廈九十層,房間很大很舒適,房東是一個獨居的老太太,富有而文雅。那是我的第一個房東,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禮貌,老太太人也很客氣,我度過了最初一個月寧靜的時光。

「在第二個月的一次晚餐上,我提到火星上的生活,老太太忽然大為驚異地問:『你是火星人?』

「我很奇怪地說:『是啊。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她說,『我知道你是舞團的。但是我們從不問房客的背景。』

「她解釋完,忽然做出了讓我覺得很詫異的反應。她一邊說一邊開始動情起來,眼裡露出慈愛而悲傷的目光,拉著我的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切關心我的各種生活瑣事。

「她從那天開始待我格外好,常常將我攬在懷裡像孩子一樣,給我買很多好吃的,還帶我出去給我介紹地球。我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好意的原因,但我很感動。看到自己的身份能夠引起這樣友好的關懷,心裡隱隱為自己的血統驕傲。

「直到有一天,她一句無意的表達突然讓我明白了這變化的真正理由。

「那天她看著我,無意中喃喃地嘆道:『這麼好的一個孩子,怎麼生在火星了呢。』

「我頓時很驚訝。我即使再小,也能聽出話里的意思。

「我連忙問:『您為什麼這麼說?』

「她慈悲地看著我:『聽說你們從十歲起就被政府逼迫做童工了是嗎?』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開始冰涼下來。我忽然明白了老太太慈悲的目光是什麼涵義。那是一種對從乞丐團和孤兒院的悲慘命運中走出的孩子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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