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作為開始的結束

伊格最後一次見到洛盈是代表團離開的前一天。此時距離演出已過去了三天。洛盈仍然住在醫院裡,由瑞尼看護她的起居作息。代表團即將結束全部行程,展台有條不紊地撤除,人員收拾妥當,整裝待發。伊格抽出上午短暫的時間,獨自一人趕到洛盈的病房。

這一天,作為對地球人的送行,火星的大部分地方顯得溫情十足。街上掛起了兩個星球模樣的小氣球,會展中心掛上了色調柔和的絲帶。空曠的展廳布置成了宴會大堂,為了最後一晚的公告會和酒會,火星拿出了隆重的禮儀陳設。街上的屏幕播放起雙方首腦友好的微笑。沒有人知道,這溫情背後,曾有怎樣的危機四伏。洛盈的病房遠離塵囂,感受不到這種微妙的忙碌,只像每一個平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閑,一如既往的陽光燦爛。百合花的邊緣亮起金邊,舒緩的音樂彌散在空中,時間凝止,空氣溫柔。

伊格在洛盈的床邊坐下,兩個人都沒有太多表達。伊格向洛盈鄭重地表示感謝,洛盈說不必,她也沒做什麼,他曾兩次在倒下的時候撐住她的身體,這已是感激不盡的幫助。伊格對他之前的莽撞表示歉意,洛盈笑笑說,沒關係。伊格說他有一點東西要給她,洛盈抬起眼睛,好奇地問是什麼,伊格從包里拿出一顆晶元,插入隨身帶著的立體眼鏡中。

洛盈坐在床上,戴上眼鏡,走進一個熟悉的空間。熟悉,卻宛如異域。那是時間的彼岸。她看到大劇院,看到參觀的人們,看到她自己。她在影像中走入奇妙的、與自己相遇的旅程。這許多年,她從來沒有這樣看到過自己的舞蹈。樂曲是熟悉的樂曲,舞步是熟悉的舞步,連周圍的氣息都帶著熟悉的潮膩的味道。她的身影在舞池中心,全然投入,成為視線的焦點。她真正的自己成了旁觀者,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舞動著的另一個的她。近在咫尺,幾乎能觸到皮膚。她很想伸出手,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知道沒有人能看見她。她進入了真正的戲劇,在這齣戲中,觀眾才是主角。儘管身邊的所有人都看著舞動的那個她,但她清楚,旁觀的自己才是舞台真正的核心。她看著另一個她。她沒見過自己,而她見過。她覺得她的舞動似乎就是為了讓她見到。她就像一個透明的魂魄,和其他人一同站在舞池邊上,駐足觀賞,直到曲終人散。她心安了。演出終於完整了一次。

洛盈摘下眼鏡。伊格坐在她的床邊,平靜坦然地看著她。她獃獃地坐了好一會兒,慢慢適應屋裡太過明朗的陽光。

「感覺還可以嗎?」

「謝謝。真的謝謝。」

他笑了:「不用客氣。喜歡就好。」

「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自己。」

「我也沒有。」他說。

兩個人都靜靜地坐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伊格心裡想的是泰恩的暗示。那是他在瑪厄斯上對火星公主的猜測。按照泰恩的原意,伊格無論如何都應當製造一些與洛盈有關的羅曼史,不管是模糊曖昧還是電光石火。可以想像,最後的隔離整個夜空的生離死別,配上她的身份,她漂亮的臉龐充滿哀愁,她輕盈的身體裹在半透明的長裙里,將會成為誘惑力十足的經典畫面,足以在網路暢銷。他沒有付諸實踐。他確實製造了一些曖昧畫面,讓她說喜歡他,可是那一切卻與此大相徑庭。他想著這一切,覺得非常諷刺。他不想告訴她這些,只是將真實的畫面送給她自己收藏。

洛盈心裡旋轉的是對記憶的思量。她這幾天的脆弱在這一刻重新找到了一點點堅強。她開始重新估量記憶的意義。曾經常常有人和她說,有了自己的影像,就有了過去的時光,可以常常拿出來溫習、懷念,生活在其中。她曾經也是這樣覺得,覺得記憶是為了打開過去。然而今天,當她在影像中見到立體真實的自己,她忽然發現,記憶的意義是關閉過去。她的記憶化作一種實體性居所,因此她便可以放心地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了。她不必再怕改變,不必擔心弄丟了過去,否定了昨天。她曾經的自己已經獲得了生存。因此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伊格和洛盈安靜地交換了目光,各自帶著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開口,於是便不開口。

伊格最後笑笑說:「你放心,你的所有鏡頭都在這兒了,我一點都不帶走。」

洛盈不懂他讓她放心什麼,但她看到他誠懇的面容,點點頭笑了。

兩個人又匆匆交換了一些對展覽會的看法,帶著明顯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態度,沒說很多。洛盈的臉龐白皙,睫毛長而黑,伊格的臉孔瘦削,捲曲的頭髮遮住額頭,讓原本深陷的眼眶更顯得幽暗。

洛盈想了想問:「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吧?」

「對。」他點點頭,「清早的飛機。今天下午的新聞發布會和晚上的宴會我都必須到場,所以,走以前可能沒有機會再過來了。」

「嗯。一路平安。」

「回去以後還能聯繫嗎?」

「不知道,」洛盈說,「爺爺說星球間的通信正在商談,但不知有沒有結果。」

「我想,我之前可能對很多事都有誤解,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機會向你們詢問。」

「希望可以。我不懂的地方也太多了。」

然後,他們平靜地互道再見,誰都沒有提恐怕永遠不會再見這個事實。上午的陽光和暖,他們不約而同地感覺到,打破這和暖並不令人舒服。他們和氣談話,友好告別。伊格起身告辭,在病房門口回身點點頭。洛盈看著伊格的背影,腳步決絕,像看著一隻小帆船駛入茫茫的大海深處。

第二天清晨,洛盈在天台上目送代表團離開。路迪陪著她,一起坐在清早的陽光里。

一望無際的紅色土壤上,陽光投下涇渭分明的影子。土地被齊整地切割成一半暗褐、一半金黃。筆直的線一寸一寸滑過粗糲的砂石,如同為雕塑掀開絲綢的簾幕。遠處峭壁嶙峋,邊緣處銳利得刺目。

清早的恬靜讓人忘記言語。洛盈和哥哥坐在難得的閑適中,良久無言。

洛盈過了很久才想起真正的大事:「最後的決議是怎麼樣的呀?我還不知道呢?」

路迪輕快地笑了:「對我們很有利就是了。」

「怎麼說?」

「首先是兩個水利專家留下了,教我們必要的合閘技術。其次……我們的代價不多。」

「他們沒要聚變發動機?」

「沒有。他們放棄了。」

「為什麼?」

路迪露出狡黠的笑容,說:「因為我們的聚變技術要求發達的核裂變廢料處理技術和海水處理技術。地球上核電最強的是歐洲,但海水處理掌握在美國人手裡。他們不願意技術相互公開,都怕未來利益遭受損失。中俄兩國如果合作也能掌握,但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互相忌憚,因而相互攻擊,其他小國代表更不願意讓大國得到聚變技術,日後成為他們生存的威脅,所以最後全團放棄了。」

「那他們要什麼了?」

「他們要了兩項,劇院牆和隧道車。隧道車他們已經覬覦很久了,前兩次也都談過。主要是地球充滿摩天大樓,如果能用隧道車實現樓間交通,會比汽車飛機便捷許多。至於劇院牆,主要是我和一個叫泰恩的傢伙私下聯絡的。」

「泰恩?」洛盈恍然,「那天參觀……」

路迪揚了揚眉毛,笑道:「是,是我安排的。我雖然想打仗,但爺爺不想打仗,那我只能幫著想想辦法。沒想到一試就成功,泰恩看來還挺有影響力,出乎我的預料。我本來以為他只是一個娛樂人物,但看來低估了他。昨天聽說這一次地球經濟危機很大程度上和他有關係,我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也懶得管,但能用這麼小的一項技術頂替核聚變,撿了個大便宜,何樂不為呢?」

洛盈聽到這裡,心裡動了動。

「那胡安伯伯呢?」

「暫時肯定不會有發兵動議了。」路迪笑了笑,「不過你知道,外交關係這種事……」

他沒有說完,笑笑頓住不說了。路迪今天改換了普通的棉布襯衫,這些天第一次沒有穿制服。他坐在一個沙石墩上,說得興味盎然又輕描淡寫。他雙手搭在膝上,一隻腳像是跟著音樂輕輕踏著拍子。洛盈靜靜凝視著他生動的眉眼。此時太陽已經升到正面,十分耀眼,他的金髮開始閃閃發光。洛盈看著他,在熟悉中感覺到一種疏離。哥哥已經再也不是小時候的哥哥了,她也不再是小時候的她。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流浪到地球最大的損失。政治是哥哥最好的歸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將在哪裡。

與此同時,伊格在太空梭的座艙里扣好安全帶。他凝視著窗外,平坦粗獷的大地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圓坑和碎石一直鋪到遙遠的天邊。在機翼一側,白色狹長的登機樓像一座橋,在飛機和城市之間搭起最後的聯絡。橋有金屬的骨架,弧度優美,一根根金屬長管相互拼搭,縫隙整齊,透出內部的玻璃,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機場是井然有序的機械的運動場,一座座登機樓向四面八方延伸,形態各異的飛行器在精準的位置上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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