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夜的單人間

伊格站在旅店的房間,面對通透的牆,仰頭看外面深黑的天穹。三個月亮能看見兩個,星光不像平日那樣耀眼。起風了。他聽不見聲音。他看見沙的顆粒敲在外面的牆上,暴風雨像要來襲了。

夜已深,然而伊格仍無睡意。他疲倦,卻不能安眠。從醫院回來,他就在房間徘徊,一個人面對蒼黑的夜空,或站或坐,與自己交談,與天對話。他從未如此全方位地質疑自己。在地球的幾年裡,他拍片相當順利。他曾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未來的路線,剩下的只是前進和戰鬥的激情。可是火星的旅程讓一切發生了變化。

伊格反對大商業已經很久了。他繼承了許多反主流前輩的對抗精神,對抗內容同質、包裝相似、題材老套的「大超市」電影,製造自己的「小超市」電影。他把主流商業電影製作者叫做工人,因為他們每個人只負責一個小小的環節,對整體情節幾乎毫無把握,對重複性勞作並無反感。他幾乎從不踏入「大超市」的交易場。他嘲笑那些為了賣得好價錢而諂媚討好的作品,就像嘲笑貨架上動物模型刻出的餅乾。他鄙薄那些盲目跟風、頭腦混亂的買家,就像鄙薄十八世紀浮華空洞、只知攀比的貴族。他為反抗而創作,對千篇一律有本能的抵觸,對形式有精確的把握,對極端的與眾不同充滿好感。他針對赤裸的金錢崇拜,針對空洞的魅惑人心的大話,他認為自己做到了正義,為少數人的苦難諷刺多數人的愚蠢。

所有這一切都曾是伊格堅定的生活信念,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面對自我根本的質疑,他走過紅色荒蕪的土壤,這裡的一切改變了他的想像。他臨走才想起這些,因為只有此刻,他的反躬自省才顯出完整的面容和鮮明的意義。

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所有行為都沒有真正反抗商業,而是從另一個方向加強了它。他並沒有打破商業帶來的買賣邏輯,而只是另外又製造了一套可供買賣的商品。他以孤獨的狼做象徵,自以為就是自由的狼,卻沒有發覺,狼是假的,象徵才是真的,象徵意味著模仿,模仿意味著消費。他諷刺泰恩的話語反擊到自己身上,和說出口時一樣沉重。他也是一個商品拜物教的創造者,他創造了一套語言,這語言與泰恩的誘惑沒有什麼區別。他從來沒有背離過商業社會的真正模式,他促進了商業,促進了更多符號化的追隨,他忠實的跟隨者買他的作品,買他的紀念物。他拍攝了很多窮人,用他們的影像讓富人更富有。他從雲霄的大廈里要錢,拍大廈外孤單的影子,再將生成的錢還給大廈。如此循環,周而復始。他拍攝的人看不到他拍攝的片子。他從未想過將自己的影片分享公開,儘管他在火星覺得這很好,但在地球上,這狂放的念頭是不合邏輯的。

伊格看著自己。玻璃里的黑影瘦長蕭瑟。他回想自己的整套語言,想分析它是如何映照出世界的光,結果讓他氣餒。他從形式上完美地走到大商業的對面,可他沒去有想過世界的光。他隔離在自己習慣的語境語言里,沒有嘗試過語言的溝通。他高興自己的呈現與大眾不同,卻沒有在乎不同呈現之後是否有更深的景物。他不去看大超市裡的作品,不用那裡的語言,他和他的追隨者們以此為驕傲,作為彼此身份的驗證。可他沒注意世界的光,始終關注的是鏡中的像。他從沒有問過自己,如果只是作為一種鏡像的對立面,自己的鏡像還算不算獨立之存在。他以為語言和語言無法兌換,也不需要兌換。

鏡像只在光的意義上才能互通,語言也只為了世界才需要交流。

伊格將雙手撐在玻璃上,看著窗外。此時已經是後半夜,黎明已不遠。風一陣大一陣小。一時安寧,一時又似有碎石攻擊。靜夜包裹在頭上,在腳下,像遠處波濤暗涌的深海,黑色的山巒勾勒出大地悲愴的線條,質樸,而且深沉。

交流。交易。一組被主次顛倒的事物。最初的交易是為了交流,現在的交流是為了交易。當交易不需要時,交流也就被忘記。語言的隔絕是合謀的創造,帶來利潤,帶來仇恨,帶來假想的身份認同,帶來由此產生的種種購物的慾望。交流損失了,交易卻生長了。

只有關心世界的人才關心交流。伊格想起了洛盈,想起她說的人的相同。這個柔弱的女孩身上充滿迷惘,她的尋覓中有相互衝突的東西,可她在衝突的時候忘掉言語,在面對編織成網的矛盾時,高高揚起下巴,堅強得像個公主。他惹她哭了,可她救了他。

伊格看著窗外的星空,群星如神明光芒閃耀。在地球上,他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夜空。地球厚重的大氣遮擋了視線,夜晚的霓虹又太過奪目。他幾乎不了解星空。他只按想像勾勒出樣子。

遠遠近近的斜屋頂像巨鳥的翅膀,在天幕中留下黑色剪影。遠處的幽藍隧道交錯縱橫,如畫布上隨手畫出的線條,瑩亮、纖長。風沙似乎越發強烈了,他彷彿看到它們在風暴的裹挾下輕輕顫抖。

伊格打開屏幕畫面,調出這幾天收到的地球新聞。新聞無聲無息,畫面中卻有千百人揮舞旗幟擁擠吶喊。這是地球上這一個月以來的經濟危機。他早就有所耳聞,但今天才理解它的意義。這是話語經濟的危機。地球的智慧股在幾天內崩盤,原因無他,只是話語的代理商一層層變得太過複雜,一句話可以被包裝多層出售,一個想法也可以註冊成龐大而空虛的商品。人們不再為智慧本身而購買,人們買了卻不拆開,轉手再出售。智慧在這一次次轉手中升值,卻也貶值,價格升了,被人關心的價值卻降了。這是無本的買賣,無水之源,許多次交易打造金光燦爛的包裝氣球,直到某一天,一根針突然捅破它,一句話的泄露就帶來所有包裝的崩盤。世界震動,人們走上街頭,奔跑呼告,抗議示威,彙集成洪流,情緒激昂。

伊格作了決定,決定將資料庫繼續向地球推行,將自己的創造公開,至少在自己身上,讓老師的努力前行一步。他想要建立一個公共話語空間,每個人對自己的思考負責,沒有人用自己的語言贏利。巴別。這是多麼大的夢想和野心。當人們開始在語言中統一,塔就接近了天堂的高度。地球的媒體已經徹底商業化了,甚至不再有任何對買賣的質疑。權力和文化資本達到了最大的默契,前者鋪路,後者鼓吹,一同收穫利潤,相互保衛。質疑被擺上貨架,討論和諂媚靠包裝競爭。伊格決定要有所行動。他還從未作出過類似的決定。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他想找的答案,但他知道,老師曾有他沒有的沉默的勇氣,從夢想者到行動者,儘管步履維艱。

他回到床邊,躺倒在床上,手臂和雙腿伸開,輕觸牆上火焰邊框里的風景。風景消失了,薇拉出現。她仍然像他第一天見到時一樣,穿一件花裙子,眼睛忽閃,笑得甜美又單純。他說出賬號和密碼,期待她笑著點頭,伸出手開門,可是她沒有,她迷惑地搖著頭,搖著頭,仍然搖著頭。伊格明白,他的賬號被註銷了。自從他的行跡引起了注意,他就沒有可能再一次進入系統。他最後和巴別說了再見,永遠沒有機會再去瀏覽工作室的內容。

他躺在床上,眼睛向上瞟,看著視野里倒轉過來的薇拉,試圖和她說話。她不變的甜美笑臉和悲傷的夜晚無法契合。他從屏幕想像畫面背後的空間,從空間的門外向門裡沉默凝視。九大系統,無數的空間。陽光系統、空氣系統、水系統、生物系統、土地系統、星空系統、審視系統、藝術系統、飛行系統。多麼簡單而原始的名字,就像九條粗壯的藤蔓,帶著田園牧歌式的悵惘,在虛擬的世界裡交纏生長。在這個世界裡,每一種語言都能被閱讀,就像是圖書館。曾經是誰說過的,如果有天堂,那麼天堂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他抬手旋轉鏡框邊的小球。房間牆壁玻璃從無色變成淡綠色、淡黃色、淡紅色、淡紫色。再轉,回到透明。他重新看到天邊密布的星河,星光燦爛,如神明在頭頂照耀。

伊格看完了老師最後一部片子。老師旁白說,那是一個古代東方寓言的翻拍。那個寓言講一個人到另外一座城市,看到那裡的人走路美妙,便想學習,學了很久都沒學會,想回家,卻發現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走路方式。老師說,這是所有寓言中最最悲傷的一個。之所以悲傷,是因為真實。

伊格靜靜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風停了。他想起火星沒有雨,更沒有暴風雨。沒人會想到風暴,風暴只是他的幻覺。他仰面無聲地躺著。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第一縷陽光,清晨快到了。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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