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天台

洛盈在病房門口聽到了屋內的爭吵。瑞尼醫生推著她的輪椅,她靜靜地坐著,聆聽屋內審訊般的質問。她迅速明白了爭吵的癥結。房中的對話像小鎚子擊打在她的胸口,一字一擊。走廊漫長而黑暗,深夜無人,空氣寒冷乾燥,漫過身體,她微微戰慄。

胡安伯伯是在搜索細節,在攻擊,擾亂,迫使伊格承認陰謀,試圖尋找引起衝突的蛛絲馬跡,為開戰製造理由。胡安伯伯一直沒有放棄動武的主張,但他缺少理由,強大而不可質疑的理由。細節就是理由。在形勢面前,不需要嚴謹。一個人的一個錯誤能引起很多事,這個人是誰,錯誤是什麼,倒不很重要。所幸伊格沒有向地球傳輸任何數據,但凡有所輸出,陰謀說必然成立。

她坐在輪椅里,緊緊抓住輪椅的扶臂。她還沒有脫離手術後的虛弱,雙手無力。當胡安拋出他擲地有聲的詰問時,她的肩膀不由得抖動了一下,彷彿胡安伯伯的聲音具有質量,直接穿牆拋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裡紛亂蕪雜,但不知怎麼辦。她不願讓伊格無端被質疑,不僅僅因為伊格的老師也是媽媽的老師,更是因為她不願看到任何無辜的人受到指控。

這時,一隻手從她身後攬住她的肩頭,沉厚有力,掌心溫暖。她在這溫暖中鎮定下來,回頭感激地看了一眼,瑞尼醫生的面孔在黑夜中顯得很寬容。她心裡慢慢有了一個主意。

「瑞尼醫生,」洛盈極輕細地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瑞尼答應了,話語溫和而肯定。

「你能……抱我進去嗎?抱得高一點兒……」

瑞尼聽了,平和地點了點頭,沒有問為什麼,俯下身,右臂撐起洛盈的雙腿,左臂扶住她的腰,將她抬起到他的右肩上,高高抱起。洛盈察覺出一種難得的讓人依靠的堅定感。瑞尼身材中等,但肩膀和手臂穩定有力。洛盈起初心慌,坐穩了就不再害怕。她很久沒有這樣被人抱起了。上一次還是五六歲。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就沒讓別人抱過她。她坐在瑞尼肩膀上,雙腳輕懸在空中,右腳剛做完手術,沒有任何觸感,左腳涼涼的,在走廊的黑暗裡顫抖。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努力剋制心裡的慌張。屋子裡的大人們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她覺得全身僵硬,屏住呼吸,靠氣息支撐自己。她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混雜著複雜的表情,從擔憂關懷到不理解的猶疑,如同探照燈,從四面八方照在她的臉上。

她講了自己想好的話,如她預料,她看到了更大的質疑。

「是的,我知道。」她說,「我很嚴肅。」

「可是總要有個理由吧?」哥哥皺著眉凝視著她,「難道你以前認識伊格先生?」

「是的,我認識。」洛盈假裝害羞地說,「我認識伊格先生,而且……我喜歡他。我在地球上就喜歡伊格先生了。我喜歡他拍的電影和他的文章。所以這次我讓他來我的空間,又讓他去參觀塔,因為塔是媽媽帶我去過的地方,我想帶我喜歡的人去。這就是全部過程,你們可以去查,我也到了塔,從媽媽的空間過去的。就是這樣。」

她說完,看到屋子裡一片尷尬的表情。大人們面面相覷,衣袖發出摩擦聲。她故作嚴肅,以求將真正的嚴肅消解。她扯出莫須有的情懷,以抵消莫須有的罪名。大人們沉默了,沒人知道該怎麼處理一個女孩子的瘋狂戀情。胡安伯伯的臉上黑里透著紅,一陣陣陰晴不定。洛盈望著他,滿含期待,她知道,從小他就耐不住她的撒嬌。

很快,胡安清了清嗓子,表示一切都有記錄,可以繼續調查,不必過早下定論。

既然他這樣說了,其他人便再無異議。僵局暫時消解。顯赫的人物一個跟著一個走出房間,腳步輕重緩急,各懷心事。爺爺和哥哥想留下來照顧她,洛盈推說自己太累了,讓他們明天再來。伊格雖沒有說話,但在出門前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洛盈在瑞尼肩上靜靜地坐著。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房間里空無一人,萬籟俱寂,她才如卸下千斤重擔,轟然跌落。瑞尼醫生伸開一直僵持的手臂,接住她柔軟倒下的身體。

走廊長而空曠,黑漆漆中帶有安撫的溫柔。走廊盡頭是彎月形的玻璃,透出遙遠的淡藍色燈光。瑞尼推著洛盈,順著走廊慢慢前行。洛盈說不想睡,瑞尼醫生便推她出來散心。黑暗的走廊包裹著兩人的身影,輪椅的車軸發出有規律的咔嗒聲。

「謝謝您。」洛盈輕聲說。

「沒什麼。」瑞尼醫生聲音和緩,「想去哪兒?」

「不知道。隨便去哪兒都行。」

他默默地推著她,上電梯,再上電梯。從開始到現在,他始終沒問她什麼。他們轉過一個弧道,穿過一間休息室,繞過一座陳列著怪獸般巨大儀器的儲藏廳,最後到達一扇精巧的拱門。

瑞尼打開門,推洛盈進去。

那一瞬間,洛盈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瑪厄斯。門緩緩開啟,夜幕降臨。她彷彿被直接推進了星空,推進一片無限而溫柔的茫茫宇宙。

這是一片極寬廣的天台。迎面是完整的弧形玻璃牆,屋頂的電池板向兩側讓開,讓玻璃牆不露痕迹地一直延伸到頭頂。牆面如橢球體,淡靜而極端通透,讓人彷彿無遮無攔地置身於曠野,視野遼闊。醫院臨近城郊,天台高於一般建築,周圍風景盡收眼底,近處屋舍井然有序,遠處星羅棋布,無垠的荒原平和靜謐,塵沙偃旗息鼓,天地寂寥,遠方的山脈在暗中隱約起伏,像黑色沉睡的獸。天檯布局極簡,地面光潔,一條蜿蜒的淺水池從腳邊穿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洛盈面對夜空,深深地呼吸,她沒有料到醫院還有這樣斑斕的一個天地。

「這裡差不多是城市的最南端。從這裡看出去,可以直接面對大峭壁。」

瑞尼醫生在她身後解說。他的聲音低緩,和夜色配合得天衣無縫。

洛盈望著玻璃外,許久都沒有說話。大峭壁像一柄黑色的劍,橫陳在遠方,黑夜席捲她的全身,她的焦灼慢慢卸下。星空籠罩一切,無遮無攔,她就像回到了舞蹈現場,以宇宙為舞台,對著橫亘在兩端的星球:地球藍綠相間,火星紅橙粗糲,橫眉冷對,距離最近,卻彷彿最遠。群星在四面八方閃耀著,既明亮又黑暗,無垠無邊,宇宙中央躍動著孤單的自己。

洛盈閉上眼睛,輕輕靠向站在一旁的瑞尼,心裡的困擾在夜色中慢慢流淌進空氣。瑞尼給她的感覺很安全,那種依靠是她已遺忘很久的父輩的依靠,就像一棵秋天的樹,茂盛而內斂,成熟而平靜。他的動作始終得體穩定,像一把裁紙刀,簡潔而又準確。

過了很久,她終於開口。天台寬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蠟燭細小的火苗。

「醫生……」

「叫我瑞尼就可以。」

「瑞尼……醫生,我會在這裡住很久嗎?」

「應當不用。」瑞尼醫生回答得又平穩又堅決,「只是普通趾骨骨折,很快就能恢複。」

「我以後還能走路嗎?」

「當然可以。不用擔心。」

「那跳舞呢?」

這一句洛盈問得很急,不是因為心情急,而是怕遲疑了便問不出口。她覺得瑞尼醫生回答之前猶豫了一下,只是一下,具體有多久她無法估量。

「現在還不好說。先觀察一陣子吧。」

「……這是什麼意思?」

瑞尼又沉默了片刻,說:「你的主要問題不是骨折,而是腱鞘炎。炎症很嚴重,我不知道怎麼引起的。跳舞……也還是可以,但我建議你停下來,以免將來受到更大的傷害。」

洛盈心裡一沉,這是什麼意思她比誰都清楚。瑞尼的話說得明確而剋制,很顯然,他不想太刺激她,也不想表現得像個強勢的家長,但他的意思已經足夠清楚,話里的隱含也已經足夠明白。他的答案洛盈自己也能猜到。自她聽到腱鞘炎這三個字,心裡就有了自然的解答。炎症永遠比衝擊更厲害,不會更壞卻也永遠不會痊癒。對依賴關節細微運動的人來說,嚴重的炎症就是夢魘。若不想落下終身殘疾,最好的辦法就是永遠退出。

瑞尼的宣判在夜晚如同落入水中的鐵球,一直砸到水底。洛盈心裡的感覺不是錯愕,而是揚起的風沙沉降下來一般。

事實上,她早預料過這個結果。在地球上,她曾經有許多次難以起跳的經歷,面對三倍於火星的重力,腿腳像綁上鉛石,難以抬動一寸一毫。那時她常常想,早晚有一天,雙腳會承受不住這場與重力的戰爭,早晚有一天會敗下陣來。她想過兩種結局:一種是沒來得及回家就不能再跳了,一種是咬牙熬過那些年回到火星徹底飛翔。但她沒想到結局來得這麼不合時宜。她終於回家了,卻不能再跳了。她剛剛遠離那個龐大的重力場,剛剛能夠舒展輕盈,就再也不能跳了。她剛剛結束咬牙堅持的日子和日子裡的希望,就沒有福氣再受那些受過的苦了。舞台落幕,草草收場。星與星之間有時有些許火光,但轉瞬即逝,只留下沉寂。自己那麼努力地跳著,想越過無法穿越的距離,可終究還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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