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展室

洛盈疾步向前走。向家的方向,她憑直覺行走,漫無目的,心思不在路上。

她走得很專心,沒有注意到身後跟隨的腳步。

失敗了,她想,為什麼呢?是自己將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還是這計畫原本就不可行呢?是不是早應該跟吉兒把一切講清楚呢?可是講清楚又有用嗎?伊格為什麼突然站出來阻礙呢,他不是泰恩的朋友嗎,為什麼要那樣出言諷刺呢?難道這其中有什麼誤會嗎?也許本來就是自己的異想天開吧,想用一朵花擋住軍艦,用裙擺阻止戰爭。這樣的幼稚想法,面對大人們的世界和他們的衝突,也許本來就是異想天開吧。

她拐上一條岔路,走過步行街,繞上一條小徑,穿過小廣場,踏入社群中心花園。層層疊疊的綠意一下子將她包圍起來。此時接近正午,花園幾乎無人,小槐樹搭起的走廊曲折迂迴。花園很靜,綠意如水,讓她一下子寧靜下來。

「洛盈小姐!」

身後突然傳來叫她的聲音。她站住了,轉過頭,從樹的轉彎處跟上來一個身影,是伊格。

伊格匆匆幾步,歉意而小心地說:「不好意思,我剛才在路上叫過你,你沒有聽到。」

洛盈看清楚是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二人面對面,氣氛有些尷尬。

「我想……」伊格說,「剛才我是不是引起了你的不快?對不起。我想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沒弄清楚……」

「算了,」洛盈簡短地說,「也不全是你的事。」

「你很想促成交易?」

「嗯。」

「為什麼?」

洛盈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麼反對呢?」

「因為我真的不認同他的商業壟斷。」伊格回答道,「難道你認同嗎?」

「不是這回事。」洛盈沒有心情和他討論。

伊格卻似乎很想將談話繼續下去:「你在地球上也喜歡買泰勒斯旗下的時裝嗎?」

「很少。」

「但是你周圍有很多女孩喜歡吧?」

「是。」

「所以你對他的商業帝國還是很有好感?」

「不是這麼一回事!」

洛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又重複了一遍:「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問題不在於商業不商業,而在於火星和地球。商業怎麼樣?不商業又怎麼樣?」

「沒關係嗎?這可是兩顆星球人們生活的差異。」

「有嗎?我不覺得。」

「沒有嗎?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你們這裡的每個女孩子都在討論創作,看重作品;地球上的女孩子全都追隨衣服,她們的生活就是不斷買衣服,這難道不算是差異?」

「那又怎樣呢?」

「商品拜物教,把人的本質拋向物慾的表層。」

「不是這樣的。」洛盈有點累,她非常不喜歡這樣的對話,「你能不能別說這些術語?」

「你覺得不對嗎?」

「不是。只是術語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買衣服和設計衣服有什麼本質分別呢?你以為吉兒她們天生就都是藝術家嗎?不是的。她們和地球的女孩子其實是一樣的。人都是一樣的。」

「沒錯,人都是按環境生活的。」

「不是那樣,或者說不僅僅是那樣。你知道她們為什麼喜歡衣服嗎?是希望自己有個性。雖然她們按環境生活,但都希望自己有個性。不管做衣服還是買衣服,實際上是一樣的。她們無法選擇她們生活的世界,那個世界的運行方式也與她們無關,她們只是過她們自己的生活,她們生在那個世界,但追求個性,如此而已。」

她說著,認識的那些女孩子的笑臉又一一浮現在眼前,羞澀、驕傲、忐忑、渴求讚美的混合。她們在不同的世界裡按照不同方式生活,但她們興奮和失落的樣子是相似的。她記著那些笑臉,那就是她的舞蹈。她不想和他辯論,又開始低著頭向前走。

她不想再說話,但伊格卻鍥而不捨地跟了上來。樹枝很低,樹葉幾乎垂到兩個人頭頂,樹影在兩個人臉上都投下斑駁不定的明暗。他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你在地球上的舞團是很時尚的類型吧?」

「是。」

「上一次我聽你說,你只在舞團待了兩年?」

「對。」

「為什麼?」

「因為地球的老師都是花錢聘的,教完課就走,沒有人管出勤。舞團的藝術總監也不管,只要不簽住宿協議,隨時可以離開。很多人都來來去去。我不是主角,差我一個沒關係,馬上有人補。」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想問,你為什麼想走?」

洛盈沒有回答。

「是因為不喜歡大廈的喧囂?」

「不是,大廈還好。」

「那是因為不喜歡舞團里的氛圍?」

「也不是,我很喜歡那些女孩子。」

「那是為什麼?」

洛盈斟酌了一下,說:「因為我還是想創作。」

「哦?創作?那我上次問你想不想當個偉大的舞蹈家,你為什麼說不想呢?」

「我想創作,但不想偉大。」

「舞團不能創作嗎?」

「能。只是她們習慣按訂單排舞,而我想跳一些自己的東西。」

「我懂了。創造,就是賦予其命運一種形式。……創造,就是擁有第二生命。」

洛盈忽然站住了。伊格微笑,卻鄭重地看著她。加繆的句子像一把小錘,輕輕敲開她完全不想交流的思緒之門。她不知道伊格也對這些句子如此熟悉。

「人是維繫這個世界的唯一主人。」她輕聲說。

「與這個世界相聯繫的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幻想。」伊格念出下句。

洛盈的心和緩下來,對他輕輕笑了笑。她好像忽然不那麼焦灼了。

「你回到火星應該是如魚得水了?」伊格問,「可以自由創作。」

「也不是。」

「為什麼?」

「因為……」洛盈低了低頭,「我不想註冊工作室。」

「哦?有什麼不滿嗎?」

「算不上不滿。」洛盈停了片刻,又想起了媽媽,「只能說是對周圍世界的懷疑,對一種一輩子按部就班的生活感到不適應。你可能不知道,雖然不禁止,但是我們這裡的工作室很少轉換。總是一層一層,從學徒到大師,一輩子在一個工作室坐電梯上升。如果我沒去過地球也就罷了,可是我去過。你清楚地球上大家是怎麼生活的,隨便來來去去,做各種各樣的工作。我習慣了那種生活,流動的、嘗試的生活,不願意再活在一個金字塔里。」

「我懂了,」伊格用開朗而總結性的語調說,「你從小生在火星,所以認同崇高的嚴肅,但是又去過了地球,習慣了變化。所以你雖然表面上替雙方辯護,但是實際上哪種都不信。」

他的話在洛盈心底暗暗激起一股傷感,她知道他說得對,因此她覺得心裡有點疼。她的問題就在於此,哪一種都不能篤信,於是融入融出都很困難,在地球想家,在家想地球。這是她的問題,也是她所有夥伴的問題。

她看著路,轉而問他:「你為什麼想知道這麼多呢?」

「因為我想了解你。」

她站住,正在籌措回答的話,忽然不經意瞥見他書包帶上夾著的紐扣眼睛亮著的是綠燈,這是正在攝像的標誌。

她一下子愣了,突然有一種像是上當的感覺,心咚地向下沉,眼睛裡悄悄湧出了淚水。她原本不想多說話,可是以為他願意聽,就慢慢地放下防備一點一點說了,她說得不算多,可是每一句話都是搜索內心敞露而準確的表達。可是他原來只是為了拍一段鏡頭。

「可我不想被你了解。」

她的語氣很莽撞,可是她覺得他比自己更莽撞。他想了解她,可她憑什麼要被他了解?他很好奇,他說話尖銳諷刺,他是一個探究人心的導演,他帶著審視與猜謎似的智力樂趣。可是這就能了解他們了嗎?她和她的夥伴們。他們切膚的困擾,他們年少的隱憂,他們因為穿梭兩個世界而生成的真真切切的疑惑與不安,他能了解嗎?就算想了解,又能了解多少呢?他始終是站在河對岸的,他說得都對,可他不疼。他是旁觀者,旁觀者永遠都不疼。所有的問題都是生活者的問題,一旦旁觀,就再也沒有任何問題了。

「你以為,」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沒有落下來,「兩種都不信是什麼好玩的事嗎?」

她說完一個人跑了,留下他站在花園,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睡醒的時候已是夜晚,洛盈躺在床上,回憶白天的事情。

她的心情仍然有一點不平靜,一覺醒來,白日里的花園和小徑還是歷歷在目。

她默默地問自己,為什麼對兩個世界的比較如此敏感,以至於不能正常生活,又如此想從其中找到共同的東西。她知道人有一種能力叫做適應,如果她只是簡單地去適應,那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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