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大劇院

洛盈等著哥哥的時候,心裡潛伏著海浪。無論如何,她也想聽哥哥說說爸爸媽媽。

哥哥每天早出晚歸,在家裡幾乎不見身影。她到他的工作室找他。他不在辦公室,同屋的人說他去了加工車間。她於是來到車間,在休息室默默地望著。

操作車間她進不去,車間和休息室由堅硬的鋼化玻璃隔離。巨大的車間宏闊潔凈,牆壁透明,露出裡面的電路,門很厚重,緊鎖著,隔離牆由綠色輻條分割成一扇扇小窗。窗里的哥哥正戴著防護帽和眼鏡,親自操作流水線的運行。他身旁有兩個助手,比他年紀大一些,卻聽著他的指揮,在一旁協助,負責細節和察看質量。路迪動作嫻熟,一個人站在高昂的整整一排機器前,像馴服著一條巨龍,指揮它用靈巧強大的手腳替自己完成頭腦中的藍圖。巨龍藍白相間,一節一節很狹長,切割金屬,吞吐纖維,一端是三座水缸似的原料口,另一端是輕盈吐出的氣泡似的金色長椅。

那長椅洛盈很熟悉,回家的第一天就是它迎接她的到來。

回家幾天,洛盈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哥哥的生涯計畫:實驗研究、工程團隊領導者、議事院議員、系統長老。這是火星上獲得顯赫地位的最順暢的路。他從小成績出眾,嘴角常帶著驕傲的笑。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一切才剛剛開始。

電磁第五研究所是陽光系統的下屬工作室,火星的大部分日常能源來自太陽的電磁輻射,因而電磁研究一般都納入陽光系統之下。屋頂的電路板、城市邊緣圍繞的天線、每棟房子的粒子磁屏蔽電路都是陽光系統的研究所得。火星將牆壁和屋頂開發得通透,玻璃壁內部總有看得見看不見的電路,改變這些電路,可以產生局部強磁場,路迪就是藉助這一項加緊開展自己的項目研究。

洛盈喝著果汁,在憂傷的彩色液體中回憶小時候的事。她想起他們曾經說過的一生的夢想,她想的是在有陽光的屋子裡和心愛的人並肩讀書,而哥哥想的是帶著喜歡的女孩去宇宙中遠航。她想停留,而哥哥想離開。但是到最後她去了宇宙,而他扎紮實實地在家園生根成長。她再也沒有和他提過兒時的夢。

杯子空了,哥哥終於出來了。

他看見她,有點訝異,摘下防護帽,揉了揉亂蓬蓬的金髮,點點頭,來到她身邊坐下,情緒不高,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疲倦。他從牆裡接了一杯咖啡,拿了兩塊餅乾,喝得過快,嗆到了,咳嗽得很急。洛盈等他停下來,平靜了,才輕輕開口。

「哥,你還好嗎?」

「還行。照常。」

「我看你今天顯得有點兒累。」

「沒事。」路迪搖搖頭,「你呢?訓練怎麼樣?」

「一般吧。」

兩個人沉默了一下。路迪等著洛盈開口。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身旁忙碌運轉的車間,拿起哥哥的杯子,起身又去給他接了一杯咖啡,輕輕地調好糖,放到他面前。

「哥,我去見過拉克伯伯了。」

「嗯?」路迪有點詫異。

「他證實了我的問題。」

他明白了,低頭喝咖啡,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你當時就知道對不對?」

他沒有說話。

「你也知道爸媽的死因對不對?」

他還是沒有說話。

「告訴我好不好?」

「真的是一場意外,」路迪沒有表情地說,「事故飛船的技術負責人後來也被處罰了。」

洛盈被哥哥疏遠的距離感刺傷了,心裡有點難受,換了一種方式,直白地看著他,問:「哥,爺爺是獨裁者嗎?」

路迪皺起了眉頭:「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別人都這麼說。」

「地球人?」

「嗯。」

「地球人的話你也信?很多話都是偏見。」

「也有些不是。」

「不是偏見,就是無知。這你知道。」

「我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

洛盈看著哥哥,他的眉頭微微皺起,表情很嚴肅,眼睛直率地看著她。

「我也以為我知道。」她低頭小聲說,「可是爺爺下令禁止了火星的抗議革命,對嗎?」

這是她在跟隨回歸主義者抗議示威的時候,他們告訴她的。他們是怎樣知道的,她不知道。地球人似乎知道很多火星的事,但她卻不知道。就像火星人也知道很多地球的事,地球人也不知道。他們曾經一起坐在帳篷里,圍著篝火,互相給對方講述有關對方的新聞。到後來,傳聞和真相混合在一起,誰也不再知道到底什麼是真的。

「那些本來就應該禁止,」路迪很慢卻很堅決地說,「火星不像地球,那些事情太危險了。」

「是嗎?」洛盈也慢慢地說,「可爸爸媽媽就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嗎?」

「你別瞎猜。」

「可還能是什麼別的理由呢?不註冊本身不構成處罰,但是觀念革命、引起大規模不服從工作室的反抗情緒就要受到處罰了,對嗎?」

「這又是聽誰說的?」

洛盈不理他,繼續說:「他們的自由思想挑戰了我們周圍的整個秩序,因此被處罰,對嗎?是爺爺親自處罰的,是不是?是系統容不下革命,難道不是嗎?」

路迪仍然冷冷地說:「你想事情別總這麼浪漫。」

洛盈閉上了嘴。哥哥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小時候的他最喜歡讀熱血沸騰的革命歷史,給她講文藝復興、法國大革命、二十一世紀中期的無政府主義革命,他眉飛色舞,說話很快,手裡的筆就像劍一樣上下翻飛,臉上寫滿憧憬。那些年輕先輩在人類年輕的歷史上所做出的年輕的革命,讓他熱血沸騰。他曾說所有的規矩都是為了讓人打破的。他那個時候只有兩個夢想,一個是遠航,一個是革命。

「那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她也冷冷地說,「你當時就應該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不肯告訴我,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子?為什麼你們都以為我會想不開呢?」

「有些事你就是想不開。」

「我可以。」

路迪沒有與她爭執,而是似乎想儘快結束談話,語調帶著點倦意:「你要是能想開,現在就別糾纏這些問題了。眼前那麼大的事擺著,我沒有心情,等完事再說吧。」

「眼前?什麼事?」

「談判的事。」

洛盈這才想起危機還在眼前:「談判還是談不攏嗎?」

「嗯。」

「他們咬死了要聚變技術嗎?」

「還沒確定。但反正不是那麼容易放棄。」

「那我們怎麼說?」

「也沒定呢。」路迪停了停,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露出些許獵人端著槍瞄準獵物似的慾望。「要是依著我,」他說,「就支持胡安伯伯。先發制人,最根本。」

「胡安伯伯主戰?」

「對。」

「他的祖母不是死於戰爭嗎?」

「這是兩碼事。戰和戰不一樣。胡安伯伯不是想學卑鄙的地球人搞屠殺。他只是想佔領月球基地。迅速,不造成傷亡。然後控制或摧毀所有地球在軌衛星。這就等於控制了地球。這和屠殺不一樣。」

「怎麼可能迅速又沒有傷亡呢?」

「可能的。」路迪非常肯定地說,「你以為我們這些年的飛行研究是白做的嗎?你不知道我們投入了多少。桑利亞斯和洛奇亞中心一直在高速運轉。地球那群商人從來沒有像我們這麼投入過。我們的飛機即便不用聚變發動機也比他們的好得多。不是我誇張,以我們現在的制導和激光,兩個星期之內,完全能拿下月球基地,幾乎不會遇到抵抗。」

兩個星期,洛盈聽到這個詞心裡一沉,什麼樣的戰鬥能兩個星期就結束呢?

她想起地球上的老房子,他們在那裡也曾說過兩個星期的話。兩個星期,我們就能拿回一切了,莉莉露塔姐姐就是這麼說的,兩個星期我們就能拿下,還給神,還給還沒有墮落的世界。她那時甩著硬而捲曲的金色長髮,眯著眼睛,吸著塔米安水煙,躺在舊沙發上,雙腳蹺到沙發背上,神情和哥哥很像,相信我,兩個星期就夠了。

他們是虔誠的異教徒,信自然神,認為富商霸佔土地是對大地的褻瀆,洛盈跟著他們,奪下一片莊園,迅速贏得了戰鬥。但兩個星期之後,她和莉莉露塔、還有她的朋友們待在一起,被困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面對水和食物的斷絕,面對高音喇叭的威脅和武裝車輛的包圍,等待柏林的朋友用飛機送來救援,卻不知道柏林的郊外正包圍著同樣一群等待救援的攻擊者。他們最後全都被捕了,連犧牲都沒有就草草收場,關進監獄三個星期,混亂得有些滑稽。這已是最好的結局,只有滑稽沒有死亡。洛盈從前不信兩個星期的允諾,此後更不信。她信一次有計畫的突襲能成功,但她不相信從此沒有變本加厲的反撲和抗爭。

「打起來就停不下了啊。」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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