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檔案館

當洛盈和纖妮婭肩並肩坐在瞭望塔上的時候,頭頂已是繁星閃爍,夜空璀璨得令人難以逼視,銀河自左向右,划過整個天穹。在瞭望塔上看得到大半個火星城,燈火星星點點,就像地球上的星空。她們坐在兩片星海中間,鐵架的樓梯在腳下一路延伸。她們在這裡坐著,終於有了一種遠離家園的幻象。

「我起初也想過最簡單的可能性,就是爺爺確實覺得這次的學習機會很好,私自動用了權力。」

「你覺得可能嗎?」纖妮婭看著她,上翹的眼角流露出一絲諷刺,「我要是總督,就把自己的孫女從團里換出去。」

纖妮婭學體操,她們是僅有的兩個學習身體運動的女孩,洛盈的疼痛,纖妮婭都知道。

洛盈搖搖頭:「當時我想,組委會可能也不知道我們不好過,而是真的希望我們能學到些新東西吧。」

纖妮婭低聲說:「希望吧。」

纖妮婭永遠不怕得出冷冷的結論。可是洛盈不是不能想到那些可能性,而是不願意那麼想。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弱點,很多事實被自己潛意識迴避。不想接受自己只是活體試驗品的想法,這一點,她遠遠沒有纖妮婭現實和堅強。

「不管組織者是不是知道地球的艱難,這也不是爺爺送我去地球的理由。我看到那段錄像之後不到一個月,就被換了進去,這也太巧合了,不可能是真的巧合。」

「這點我完全同意。」

「所以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如果爺爺是怕我了解到更多東西,那麼他怕的是什麼。」

「這應該不難猜,他就是不願意讓你知道,是他處死了你的爸爸媽媽。」

「不是處死,只是罰他們去採礦。」

「也差不多了。火衛二那邊的礦船不是經常出事嗎?」

「其實我現在也不確定那段錄像是不是就是對爸媽的處罰。我當時並沒有聽清,而且就算聽清了,當時可能也不懂。也許就是模模糊糊有爸爸媽媽的名字,而且是片段。」

「那他們也擔心你了解到更多的事實。」

「如果只是爺爺這樣,我倒也不奇怪,但我難過的是,哥哥大概早就知道,只是和爺爺一起瞞著我。」

「說不準,你哥哥連你爸媽為什麼被罰都知道。」

纖妮婭的話觸動了洛盈的心。她今天約她出來,就是想讓她幫自己想想,有什麼樣的過錯會使得一個人被罰到衛星上採礦,從而導致死亡。火星的生活寧靜安詳,罪過和衝突都鮮有發生。她們從小見到的處罰就很少,被罰在車間勞動,不允許提交作品已經是很大的處罰了。洛盈實在想不出爸爸媽媽會犯什麼樣的大錯,他們一直是那樣熱愛生活,檔案空間里也沒有任何不良記錄。唯一的一次處罰,就是致命的處罰。他們只幹了不到一年就出了事故。想來想去,媽媽最大的過錯似乎也就是不註冊了。

她望著夜空,輕輕地問:「你說,不註冊,是一種罪過嗎?」

纖妮婭自嘲地笑了一下,說:「如果是的話,我寧願受罰。」

「你也沒註冊?」

「沒有。」

「我也沒有。」

「好像大家都沒有。」

「真的?」洛盈愣了一下,「我還不知道呢。其他人也拖著呢?」

「都拖著呢。安卡不是還差點兒離隊嗎?」

「啊?什麼時候?」

「你不知道嗎?」纖妮婭有點驚訝,「從回來第一天就和他們上尉鬧翻了。據說當時晚宴之後,他們有任務,包圍地球使團旅店,在上空飛行示威,安卡拒絕了。士兵拒絕命令,長官還能不發火?結果後來幾天都沒有好過,有一次他差點兒就走人了。」

「這樣啊……」洛盈喃喃地說。

從別人口中聽到安卡的消息總是有一點奇怪的感覺。他的事情,她其實知道得不多,常常是他人給她轉述。可即便是這樣,聽其他人說起的安卡還是和她自己記憶中的安卡感覺不一樣。她總覺得他是那種看一切事情都很隨意的人,可是在地球上,他就在一次吵架後脫離過隊伍。她常聽纖妮婭說起一些事情,纖妮婭似乎知道每個人的狀況。

「說不準,不註冊真是個大錯呢。」纖妮婭忽然說。

「嗯?」

「其他的小過錯,偷個東西、佔個便宜什麼的,只是一次性的,其他人都知道是錯的,不會影響太大,簡單處罰一下也就罷了。但是挑釁現有觀念就不一樣了。觀念革命總是對現有生活方式的挑戰,如果蔓延開去,很有可能威脅秩序,所以說不準,拒絕工作室的統領就是個很大的錯誤呢。」

洛盈沒說話,纖妮婭的話讓她想到在地球上回歸主義者朋友們說過的一些話。

「當然,」纖妮婭補充道,「我也只是瞎猜的。」

「我今天在想,」洛盈說,「我們這個世界的最大問題就在於你不能覺得不好。每一個人都必須選一個位置,必須按照現有的模式生活。我想想覺得非常可怕。如果真的像你所猜的,不註冊就是大罪,那就說明人連脫離這個系統的自由都沒有。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世界。」

纖妮婭沒有回應,轉而問她:「你是回來以後才開始這麼想吧?」

洛盈點點頭。

「我也是。有時候我覺得這樣很難受,好不容易回來了,卻看什麼都看不過去。」

洛盈想了想說:「一個人要是能夠只按一種方式生活,按直覺生活,其實是件挺幸福的事。」

纖妮婭笑了:「我怎麼記得這是咱倆四年前說過的話?」

洛盈也笑了:「我就是背那時的話呢。現在早不說這種煽情的話了。」

她們現在已經很少說這樣總結人生的話了。見到的困擾太多了,就不能用總結來形容了。那時候她們是說地球人,說得輕鬆感慨,遠遠不像今晚這樣抑鬱。

纖妮婭忽然側過頭看著她問:「你現在最想做什麼?」

洛盈脫口而出說:「出去。」

纖妮婭笑了起來,細長的眼睛眯著,點點頭說:「果然一樣。」

洛盈抬起頭,摸摸頭頂堅硬冰涼的玻璃穹頂,說:「可惜再也出不去了。」

四座瞭望塔是城裡最高的建築,像四座守護神像,靜靜矗立在城市的四個方向。她們喜歡這裡,因為這裡能碰到火星最高的穹頂,能直接望到外面,能觸到生活里觸不到的城市的邊緣。夜空繁星明亮耀眼,沒有大氣層的遮擋,星海燦爛而恆常。

「所以才想出去啊。」纖妮婭說,「你有沒有在地球上跟人爭論過,說火星的治安有多好,道德水平有多高?我反正說過。可我昨天才想明白,我們這裡為什麼治安這麼好,根本不是火星人天生都高尚,只是因為誰都出不去。所以你無處可逃。他們早晚會抓住你,所以你不能犯錯。」她忽然有點悲傷地看著洛盈,「你無處可逃,所以你只能這樣生活。」

洛盈沒有回答。纖妮婭的栗色長發一如既往地凌亂隨意地散開。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討論過生活方式的問題了。剛到地球的時候,她們曾經很熱衷討論,每看到一處新鮮的職業和場景,就細細地品評一番,在其中找到一些道理,並宣稱自己要過怎樣的生活。然而從倒數第二年開始她們就很少說了,生活能讓她們決定的實在很少,所謂各種生活方式,能被人自己決定的實際上都很少。

但不管怎麼說,她們是見到過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火星的生活方式沿襲了悠久的傳統主義。每個孩子都會經歷類似的過程:六歲去課堂,九歲參加公益勞動,十二歲開始考慮未來方向,十三歲拿著自選課手冊興奮不已。他們可以在少年時期到各個工作室選修,修滿學分之後,選擇喜歡的方向開始實習、做論文、做工作助手,然後每個人都會挑選一個工作室。他們也會去商店、車間、礦廠做工,但那是各自工作室實習的一部分,完全是義務勞動,以積累經驗為主。誰也不會做無關的事情,誰也不會脫離。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永久性工作室,一個號碼,一個存放工作的檔案空間,一條一輩子線性的路。

然而在地球上,與洛盈遷徙相關的,是她看到的做各種事情的人們。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被一群新的同伴裹挾,他們從來不和任何地方簽長期合約,只是偶爾做餐館侍者,偶爾寫文章,偶爾運送一兩票貨物,偶爾四處奔波賺點小錢,偶爾替政府做義工,偶爾做些非法的買賣,偶爾把自己的智慧所得賣到網路上。做一件事,得一天錢。他們在各個城市間輾轉,坐在航空港吃快餐,在旅店的大廳聚會,用剛剛拿到的錢買煙,跟著剛認識的人去做生意。他們的職業像眼神一樣曖昧,剛剛擦出火花,就迅速轉移方向。

那是一種叫做不確定的、迷人的生活,和他們從小習慣的柏拉圖式的創造花園強烈地對抗衝撞,像兩股寒流,凜冽地席捲著她的生活,在她心裡碰撞,產生暴風驟雨。

於是,他們在地球經歷的是兩種相反的適應過程:生活手段上適應更不方便,生活方式上適應更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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