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書房

洛盈和安卡肩並肩走著。他們決定不坐舞蹈教室門口的隧道車,而是直接步行到換乘大站。他們都喜歡步行。

步行管道在隧道下方平行的位置,走在細長的玻璃管通道里,就像共同經歷一件麻煩事,兩個人的距離被推近,方向逐漸被統一。管道大約三米高,底部距地表約有半米,能從透明的地面看見紅色的大地。路旁培養基里種著星星點點的鳶尾花,中間是兩人寬的小路,四周風景盡收。他們肩並肩,但誰也沒有碰觸對方。兩個人的手都插在衣服口袋裡,步調一致。洛盈的外衣是舞蹈隊的隊服,安卡的風衣是飛行中隊隊服。洛盈到安卡下巴的高度,側頭就看到他直挺的脖子,感覺到他肩膀肌肉的起伏,安卡則能看到她清瘦的側臉,聞到她頭髮柔和的淡香。

洛盈把心裡的事情與安卡說了。這是她第一次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她本打算永遠瞞著水星團的朋友們,被權勢安插進來,這樣的事情讓她在朋友面前感到難為情。她從小最不願意受身份照顧。

「大家會笑我嗎?」她小聲問安卡。

安卡笑笑說:「你以為我們就多有天賦嗎?」

「你不會覺得我佔了爺爺權力的便宜?」

「別傻了,」安卡說,「你就是你。」

洛盈有一點心安了。安卡永遠有一種將大事化小的力量。他平時說話不多,不喜歡說大道理,嚴重的大事和瑣碎的小事到了他這裡都是沒事。說著說著,她也就覺得真的沒事了。她想,是自己小題大做了。安卡聽她說著,並不多問。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纖妮婭說你昨天晚宴之後暈倒了,」安卡問,「後來沒事了吧?」

「沒事了。」

「怎麼回事?」

「沒事。就是剛回來,太累了。」

「那你今天就不應該練了。」

「可離演出只有二十天了,我連重力都還沒有找到。」

洛盈說的是實話,她對這次的演出一點信心也沒有。前一天下午她試著練習了一會兒,晚宴之後就暈倒了。對突然轉換的重力進行適應要付出比她想像的更多的體力。她的獨舞是這一次展覽會的重頭戲。以火星孩子天生的骨質輕疏,平衡感強,配以地球環境的負荷培養,又是輕盈跳躍為主的項目,很容易挑戰人類體質的極限,這一切都是令研究者感興趣的重要問題。她是他們最好的標本。地球人將她視為地球悠久舞蹈歷史的活體展示,而火星的孩子們則早就好奇地想看宇宙歸來的少女有什麼不同。她看得到那些目光,在議會大廳的中央,在她走入舞蹈教室的時候,在她的影像出現在街角的大屏幕上的時候,她都能看到那些等待的目光,灼熱、好奇、審視、不以為然。

她不想告訴安卡,她今天的訓練相當不順利。不僅空中姿態控制不好,就連起落點都沒有把握。身子輕飄飄的,地球上習慣的力量都消失了。膝蓋和腳踝疲憊不堪,腳踝尤其酸痛,就像講述過多的往事,失去張力。重力轉換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地球人都需要身體訓練,走路都得套上沉甸甸的金屬鞋子。但她卻幾乎是即刻開始了練舞,在適應走路之前適應舞蹈。

「你們中隊今天沒有事情了?」她轉換話題,問安卡。

安卡笑了:「沒什麼。正好剛吵了一架。」

「怎麼了?」

「小事。口角。」

洛盈心裡輕輕一動,探詢著說:「我以為你一切順利呢。新衣服都做了。」

「不是給我做的。我是剛好趕上了。不光我們隊,整個空軍十一支隊都做了。」

「為什麼?最近有活動?」

「不是。是今年飛行系統整體預算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空軍跟著加了。」

「為什麼?」

「說是和穀神星有關。」

洛盈沉吟了好一會兒又問:「……和地球有沒有關係?」

安卡也沉吟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我覺得有。」

他沒有繼續解釋,兩個人都沉默了起來。洛盈的擔憂越來越強烈,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消息了。安卡的飛行中隊是空軍第五中隊,平時是工程飛行隊,只執行衛星運輸和空間巡航,但是一旦遇到問題,即可迅速改裝配備,獲得強大的戰鬥力。洛盈小時候見過一架運輸機在快速機械改裝中變成一架戰鬥機,五分鐘就能開火。那時她才七歲,驚訝得合不攏嘴。她好像看到平穩運行的生活下面,還有另一副看不見的隱秘面容。

她不知道安卡的消息在多大程度上預示著有戰爭的危險,她不希望開戰。她在地球上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歷程,重要程度不亞於火星的童年。無論如何,她不希望看到那裡被戰火侵擾。無論誰勝誰敗都不想看到。

坐上隧道車後,只用了短暫的幾分鐘,洛盈家就到了。安卡陪她下車。兩個人站在小徑上,洛盈看著安卡。他的眼睛是藍的,常常帶著散漫的心不在焉。她看到他鼻樑上有一絲細葉,伸手替他拿掉了。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看著她,笑了一下。

「回去早點兒休息。」安卡叮囑她。

洛盈溫順地點點頭,說知道了。

「別想太多了。」他補充了一句,「你還是你。」

然後他和她告別,轉身上車走了。洛盈一個人站在花園裡,靜靜地又望了好一會兒。

她知道,他是那種大事說成小事的人,如果他說和費茨中尉口角,那麼多半是很激烈的衝突。究竟出了什麼事呢,她靜靜的在心裡思量。

有一些話,她和安卡之間從來沒有說過。

她還記得五年前在地球上第一次踏出航站樓時是怎樣的情形。那時迎接她的是潮水一樣轟鳴的引擎。她後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球的天空穿梭著大大小小的私人飛機,從天頂到地面,往來穿梭,飛快兇猛,機翼掠過摩天樓,驚險地交錯,相互擦身。她抱著行李,像在洪水中抓住一塊礁石。天空是灰色,不是她熟悉的暗藍,也不是風沙中的橙紅。一切都在轟鳴,音量忽大忽小,廣告畫四處閃爍。千百人像潮水,從她身邊經過,快得像呼嘯的幻影。其他孩子都向前去了,夥伴在叫她,領隊的地球官員也在大聲叫,但她卻走不動,僵在原地,緊抱著行李,焦灼的各種聲音震耳欲聾。有人撞了她,行李掉在地上,彷彿山石轟塌。

那個時候,一隻手從前方伸過來,撿起她的行李挎在肩上,拉起她的手,只說了一句,咱們得快點兒,前面都走得遠了,就開始拉著她在人群里穿梭,辨別牌子越過人群尋找領隊的身影。他專心致志,目光銳利地四下張望,嘴裡偶爾吐出一兩句判斷的話。他們很快就跟上了隊伍,將她安全地帶進了新的世界。那一天他只笑了一下,但是從那天起,她心裡就只有他一個人的笑容。

花園裡綻開的花朵繁茂生長。非洲菊越來越茂盛,大葉子在她腳邊蔓延,幾乎要將花畦邊的小徑遮蓋。

洛盈推開家門,一陣激烈的談話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談話聲來自小客廳,裡面似乎聚集著不少人。

她怔了怔,但只聽了幾個詞,就意識到屋裡在談什麼。她的心跳加快了,靜悄悄地走到小客廳門口,站在門的一側,屏息聽屋裡的聲音。這是她第一次偷聽大人講話,心裡帶著怕被發現的忐忑和愧疚,小心翼翼地站在那裡。

屋裡的聲音大部分她都熟悉。從爺爺搬到她家之後,這些叔叔伯伯就常到家裡來。一個大嗓門是魯瓦克伯伯,他是水系統總長,一隻耳朵是聾的,交談時總是側著頭,聲音極大,卻最怕別人看出自己耳背。說話很快的是拉克伯伯,他是檔案館長,總是很嚴肅,引經據典,出口成章,懂得太多以至於說明白的太少。另外聲音沙啞的是蘭朗伯伯,他是土地系統總長,能用普通語言說出讓洛盈一個字都聽不懂的話,數字和字母交替蹦出來,像調錯了頻率的機器人。當然,還少不了胡安伯伯。他的聲音一聽就聽出來。他是飛行系統總長,這種場合他一定在。

「……我說過一萬次了,最關鍵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這是胡安伯伯。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五十年內他們實現的可能性在5個σ之外。」蘭朗伯伯說。

魯瓦克伯伯喊著說道:「按照概率學!任何事都不能徹底排除!猴子都能敲出一篇莎士比亞!我們不能因為這種小概率事件就什麼都不幹了!!」

「那也得看是什麼問題!」胡安伯伯毫不退讓,聲音相當嚴厲,「可控核聚變,再小的概率也不行!只要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發展為聚變發動機,就不能給他們。別說什麼你負責,你負不了這個責!你真的以為他們是滿肚子友好?你真以為他們是來談友誼的?我告訴你,我們今天把聚變給他們,他們明天就開著飛船打回來。」

「那你說怎麼辦?!」魯瓦克伯伯也有點急了,「他們就是咬死了不給我們合龍樞紐的方案,難道我們就不開工了?穀神星的水怎麼辦?還要不要水了?我們千里迢迢把一個星球運來了,難道就停在這兒了?全散夥?沒水就得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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