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家

從機場出來的時候,陽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沒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陽光了,幾乎忘了是什麼感覺。地球的天是藍的,太陽是溫吞吞的橙紅,火星不一樣,黑是黑,白是白,沒有蕪雜,沒有遮擋。

機場大廳寬闊明亮,這是在洛盈走後新落成的建築,她和夥伴並肩走著,一路並不多話。牆壁、穹頂和地面還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紋樣。牆面沒有任何裝飾,除了鋼筋鐵骨,就只看得見兩層玻璃之間隔熱氣體滾動的顏色,很淡,一絲一縷。從太空梭上下來就是傳送帶,每人一個座位,像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流動,降到地面的時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認通道之後,寬闊的大廳有家的標誌。

洛盈和纖妮婭走在一起。她們看著地球使團的樣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跟在火星代表團之後,走在學生團之前,他們的衣著比火星人華麗,但對一路的流程顯然缺乏準備。

首席代表貝弗利先生風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卻在指紋識別機面前愣住了,不知所措。虹膜驗定儀像一隻觸手,從一側伸到他面前,在離他面孔很近的地方發出「砰」的一聲輕響,完成拍攝,驚得他向後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後剛剛伸出的放射檢測探頭上,撞出滴滴的叫喚,引起安靜的大廳里所有人的側目。貝弗利先生紅了臉,裝作氣定神閑的樣子對別人笑笑,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探頭,沒想到探頭的叫聲更大了,他嚇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團的代表連忙微笑著過來解圍。洛盈她們也輕輕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動作嫻熟地拉著行李穿過兩旁伸出的一隻只觸手,甩頭擺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與電子眼握手招呼。

貝弗利手裡拿著首席代表蓋著徽章的授權書,一路走下來,卻沒有遇到一個檢測官員,穿過一路儀器就是出口大廳,他訕訕地站著,不知該把證書拿給誰看。

大廳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對面弧形的一面牆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隧道車的入口。兩條直邊上排列著飲食禮品購買機,有新鮮的糕點和水果陳列。大廳中間豎著幾面玻璃板,上面畫著隧道車錯綜複雜的地圖,像色彩繁複的掛毯,緩慢變換。隧道車入口之間有小屏幕終端,火星代表已經陸陸續續走過去,選擇家的終點站。

洛盈和纖妮婭站在出口外,看著這一切,遲疑了好一會兒。

「到家了?」纖妮婭輕輕地問,像是問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語。

「嗯。是吧。」

「現在什麼感覺?」

「沒感覺。」

「是嗎?」纖妮婭轉頭看著她。

「嗯。」洛盈點點頭,「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沒感覺。」

洛盈看著光潔明亮的大廳,說:「你說,家的機場和我們到過的那些地球的機場,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纖妮婭想了想說:「名字不一樣。」

洛盈轉頭看著她凌亂的長髮,說:「回去早點睡,晚上還有活動。」

「嗯,你也一樣。」

學生團互致告別,迅速散開。分別的次數多了,再一次分別也就沒有什麼傷感的情緒。昨夜的酒還未醒,每個人的腦袋裡都還是夜晚星空的畫面。機場的光線明亮耀眼,讓人沒有任何表達的慾望。分手像過檢測儀一樣迅捷。

洛盈跟在學生團的最後,她看到地球代表團的代表們站成一堆,在大廳中央徘徊迷茫。有人興沖沖地拿起牆邊的小食品大吃特吃,還不知道自己的臨時賬戶正在無聲扣錢。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時候,扇形大廳弧形邊中央的自動門滑開了,一行人大踏步走進來,洛盈看見,為首的正是爺爺。他帶領著一眾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團面前,向貝弗利先生伸出手,兩群人面對面站著,兩個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顯高於地球人,兩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對比,互相打量著,沉默著,形式化地問候著。

很明顯,這不是跟爺爺打招呼的好時候。她看著爺爺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轉頭,按下回家的按鈕。

五年以前,火星選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學生。

議事院在當時曾經為此討論了很長時間。三個月書面調研,三周網路公眾徵求意見,三天議事院議員討論,最後由九大系統總長、總督和教育部長進行最後的投票,在議事院的最高議事廳,面對立國者青銅的塑像,記名投票。對少年教育問題作如此鄭重的舉國商議,在戰後四十年的歷史上還是絕無僅有。自從建國教育體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著亞森的名字宣誓為創造而教授,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為少年事宜如此興師動眾。這一次的辯論進行得很激烈,最後六票贊成,五票反對,敲定的小錘砸在金線鑲邊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議事廳里留下一連串空曠的迴音。少年的命運被寫進歷史。

其實,孩子們在地球能經歷什麼,火星的決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們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對嘈雜的商業社會,他們只有前生的記憶,沒有現世的體驗。火星的整個國度只是一個城,全封閉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沒有地產買賣,沒有走私,沒有期貨,沒有私人銀行。在這樣的國度里出生長大的孩子,一下子進入市場的地球,面對廣告轟炸能不能適應,誰也說不清。出發之前,他們給孩子臨時上了很多節解釋制度的課程,然而現實的嚴苛可以說明,少年的內心成長卻永遠無法在課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車上,洛盈靠著玻璃,內心專註而迷茫。

窗外的風景繁盛而靜止。陽光打在藍色玻璃房頂的邊緣,透過樹梢,將低矮的葉子印在隧道車頂,印在她的臉上。車廂里只有她一個人,窗外也不見人影。四周安靜得不真實。車廂四壁清透,觸感冰涼,掠過屋頂,能看見花園裡靜止的樹。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這時蒸發到心裡。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去地球。在瑪厄斯上,她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資格。

那是一個夜晚,他們在舷窗前隨意地聊天,有人提起當年選拔的考試題,眾人響應,七嘴八舌,記憶迅速拼湊勾勒出測試的輪廓,回憶因分享而歡快蒸騰。洛盈在他們歡愉的聲音中沉默下來。她從他們的口中發現,以他們應答的水平和自己當年的應答相比較,自己的成績離入選分數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慚。

她不知道這懷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麼一切照舊;如果是,那就說明她的入選是經人授意的,這個結論聽起來很冷酷。這不僅說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說明所謂轉折與命運,其實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縱。她以為她抓住了際遇,其實只是際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爺爺。如果有人能夠在暗中改變甄選結果,那麼除了爺爺沒有別人。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沒有人提過。如果不是這偶然的發現,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察覺。

她想回家去問爺爺,但不知自己能否開口。她和爺爺並不算親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後才搬來和他同住。他給她買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獨裁者。他總是一個人獨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於開口。她也想過問哥哥,讓他幫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護傘,每次在她煩悶的時候,都變著方法逗她開心。只不過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執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車在空中滑行,無聲無息,像記憶一樣飛快地穿梭,她經過了集會小禮堂、林蔭道、兒時打鬧過的運動場、帶滑梯的花園。四周安靜得像夢境一般。偶爾能看到悠閑的女人,推著嬰兒車在小徑上聊天。

她問過自己,為什麼那麼執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覺得內心有不安的衝動,以為只是好奇,但後來她發覺,之所以不安,是因為命運。她明白命運的裹挾,但以前沒想過人有兩種命運。一種是自然的客觀,人只能面對和承擔,而另一種是人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質疑和放棄的可能。後一種的命運需要自己抉擇,在看清之前,她無法推動自己繼續前進。

為什麼去地球,為什麼走。這問題她問過自己很多次,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過許多許多路,多得已經難以再被路途打動,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去。

車廂里有音樂,大提琴在遠方,鋼琴在近處,將安靜的風景裝點得愈加豐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線上露出了蹤影。遠遠能看到閣樓開著的小窗,棕色邊框,反射著陽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頂下安詳地發亮。

洛盈很多次沒想過回家那一刻的感覺,激動、顫抖、懷舊、思鄉、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沒想到自己的心裡竟是沒有感覺。她為這樣的不傷感而微微傷感。她穿透五年喧囂,回到前生的安靜,可是她丟掉了一種叫做思鄉的田園情懷,永遠地丟了。

隧道車準確無誤地停下,到家了。她看見陽光打在熟悉的紅色大門上,她哭了。

門開的一剎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車內。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額頭。空氣里飄著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氣光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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