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旅店

伊格站在窗邊久久凝視。視野中的火星,有一種風笛的味道。

旅店的房間很清亮。玻璃牆從屋頂到地面,展開毫無阻礙的視野,從腳下一直到天邊。紅色的大漠悠遠沉和,一馬平川,像一卷無始無終的詩歌,粗獷遼闊。

這就是您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嗎,伊格在心裡問。

他是第一次來到火星,但這片風景他早已見過。十五歲第一次到老師家去的時候,老師家的牆上就投射著這片恆久的紅。他站在門口,看著牆上的沙石,心驚膽戰,不敢進入。老師坐在高背絲絨椅中,面對牆壁,背對著門口,金髮從椅背邊緣隱約透出,在夕陽中閃閃發光。屋子裡播放著風笛的旋律,音響很好,聲音彷彿來自四面八方。畫面里的沙漠乍看上去一動不動,定睛一看,卻始終在動。似乎是從貼地飛行的航船上俯拍,速度不快,但石塊匆匆飛掠而過。黑暗的星空是遙遠的背景。他在門口怔怔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畫面中突然毫無徵兆地闖入一道深溝,他低呼了一聲,碰倒了門口纖長的木雕。他手忙腳亂地俯身去扶,再抬起頭的時候,老師已站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說,是伊格嗎,進來坐吧。他愰惚中又看了看牆壁,粗礪的沙漠已消失,白牆上只有壁紙隱約的條紋。風笛在屋中空寂地環繞。恍然間他有一點失望。

這段經歷,伊格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甚至在與老師相處的十年中也極少談到。這是他和老師的秘密,在兩個人之間,有兩個世界存在。老師很少和他說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給他看火星的視頻。

十年過去,伊格終於與真正的火星大陸相遇了。這一刻,風笛在他的頭腦中自動演奏起來。他久久地站在窗邊,久久凝視,與自己的少年記憶久別重逢。

洗過熱水澡之後,伊格坐進小沙發,伸直雙腿。旅店很舒適,讓人能迅速放鬆下來。

伊格喜歡獨處。儘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處,儘管出席影片的活動遊刃有餘,儘管為了拍片子也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還是更喜歡一個人待著。與人相處的時候他總是提著胸口的氣息,敏銳警覺,只有回到一個人的狀態,氣息才落回肚裡,才讓他放鬆,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沉入小沙發,微微抬起頭,仰望天花板。他對這裡的一切都很好奇,來之前曾做過無數想像,但來之後卻發現現實與想像仍有很大的不同。他說不上是現實高於想像,還是想像高於現實,只能說是不同,不在同一個方向上。他從十五歲就開始想像,火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能讓老師居此八年,流連忘返。

在他的想像里,這是人類最後一個理想國,遠離俗世,高度智慧。他清楚這種想像與地球上的一般評價有多麼不同,但不以為意。

他環視四周,眼前的房間和瑪厄斯上面的很像:書桌透明,衣櫥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藍色,深淺不同。小沙發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種充了氣的玻璃纖維,曲線兩端上翹,能隨著身體壓力改變形狀。對外的牆壁亦是通體透明,他坐在沙發上就能眺望很遠。只有朝向走廊的牆面才是乳白色的不透明,隔絕鄰居與往來的客人。整個房間就像是一隻水晶盒子,連屋頂也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似的天藍,能看見太陽懸在頭上,朦朧照耀,如同一盞白色的吊燈。

他坐著,思考這透明的意義。從某種角度上說,透明是一個敏感辭彙。房屋是個人的空間,透明往往暗示著窺探。當所有房子都透明,窺探就擴大為集體的注視。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可以將此引申為一種象徵,一個符號,象徵集體對個體隱私的征服,作為一種政治意識的符號,在暗示中諷喻。

這樣的角度倒是會極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會很受矚目。地球個人主義思想家等待的就是這樣的證據,強有力的、對「天上地獄」大發責難的目擊者的證據。這將為他們對火星的攻擊提供有利的依據。但伊格不願意這麼做,至少不願意輕易放棄立場。他內心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個充滿精神壓迫的地方,能讓老師自願留下來,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來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猜到。

他的師承從來不是秘密,這次能入選代表團,表面上是因為前一年獲獎,但他心裡清楚,泰恩保薦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老師的緣故。他接受了任務,沒有探詢,泰恩也沒有解釋。他知道泰恩和老師交情匪淺,在老師的葬禮上,他曾見過泰恩戴墨鏡的光頭,從開始到結束。

他輕輕掏出衣袋裡的小小晶元,放在掌心端詳。老師的臨終記憶都在其中。據說是將腦波信號化成0和1的圖像的記載。他理智上不太相信這種科技,但情感上願意相信。當一個人死去,如果他的記憶還能存活,如果他還能決定記憶歸隱的地方,那麼死亡帶來的消解就還不算是強大無敵。

伊格肚子餓了,站起身,在牆上找到點餐的屏幕。菜單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隨便選了幾樣。食物送來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鐘,牆上的小燈就亮了,一隻托盤從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來,像是一架微小的電梯,停穩之後,小門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將托盤取出,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盤中食物。這是他第一次與火星食品正面接觸。在瑪厄斯上,地球代表團的飲食原料從地球裝載過來,整個航程都沒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經很多次聽說各種各樣的傳聞,充滿海盜故事般的血腥的想像力。有人說火星人吃沙土裡的長蟲,也有人說他們吃塑料和金屬碎屑,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總有一些人喜歡用誇張的口吻描述自己並未見過的事情,從假想的野蠻中獲得所謂文明人的自滿。

伊格看著手中的托盤,思緒翩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畫面,加一絲絲情調,拋給時尚影媒,讓人們對野蠻的想像轉化為對異域風情的嚮往。他知道這很容易,而且時常發生。

他忽然想起老師臨終時的話。要有趣,用頭腦;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他眼前浮現出老師當時的樣子,髮絲稀疏,整個人蜷縮在高背絲絨椅里,開口已經很困難,卻儘力調動兩隻手在空氣中比畫,動作緩慢而微微顫抖。

「要有趣,用這裡;要相信,用這裡和這裡。」老師用啞沙的嗓音說。

第一個這裡,老師指了指腦袋;第二個和第三個,老師一手指著眼睛,一手指著心臟。

伊格當時沒有很集中注意去聽。只是看著老師瘦長的手指,就像看兩隻不會轉動的風車。他想老師還年輕,五十五歲應當是壯年,但卻蜷縮在厚厚的毯子里像個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輩子的勇毅在此時竟是如此無濟於事,心裡一片空茫。

「語言是光的鏡子。」老師又慢慢地說。

伊格點頭,不是很懂。

「別為了鏡子忘了光。」

「嗯。我記住了。」

「聽。別急。」

「聽什麼?」

老師沒有回答。他注視著屋中的空氣,像失去了知覺一樣,目光有些渾濁。伊格等了一會兒,有些心慌,怕老師就此逝去。還好老師又動了動手指,在窗口透進的夕陽中像一座邊緣斷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這個……拿去。」

伊格順著老師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著的紐扣般的晶元。伊格被這畫面中的冰冷擊中了。老師是在安置死後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記憶告別。他的話語混沌不清卻無比平靜,這一點突然讓伊格覺得很傷感。

當天晚上,老師進入了昏迷狀態,兩天後告別了人間。這中間他曾醒來一次,想寫給伊格一些詞語,但只寫了一個字母B,就又顫抖起來,再次不省人事。伊格一直守在床邊,但老師最終也沒能再醒來。

伊格默默地吃著早餐,很長時間都忘了品評味道。當他從記憶回到現實,盤中的大半食物已消失,剩下兩小塊圓餅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叉起圓餅入口咀嚼,但卻像是喪失了味覺,不覺得好吃,也不覺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影片,以擺脫心裡無法抑制的脆弱。也許該拍一場視覺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畢竟,這裡的一切都那麼地巴洛克、那麼華麗地流淌著。他撫摸桌子,桌子的曲線安慰著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時並不在意,但越凝視越讓他覺得新鮮有趣。桌子邊緣的玻璃裝飾有噴泉的線條,牆上的鏡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盤四周裝點著雕刻的花朵。這些裝飾並不起眼,但卻帶給屋子一種強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動:邊緣的流動感,細節上的飛天感。許多傢具是和牆連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櫃,就像瀑布在山石處轉折,渾然一體,而桌角的弧度則像輕卷的浪花。伊格覺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為火星會崇尚精準銳利的機械美學,沒料到卻見到這樣的柔和質樸,彷彿走入了一片遠離喧囂的山谷溪澗。

伊格掏出拍攝眼鏡,戴上,讓視線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儲。然後將箱子里的小設備一樣一樣拿出來,立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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