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船

船將靠岸,燈火要熄了。

船在深空中擺盪,如黑暗中的一滴水,緩緩流入弧形的樞紐。船很舊了,散發出暗淡的銀光,彷彿一枚被時間侵蝕的徽章,留下了紋理,模糊了崢嶸。船在黑暗中顯得微小,在真空里顯得孤單。船和太陽、火星連成一條線,太陽在遠端,火星在近前,船走在中間,航路筆直,就像一柄劍,劍刃消隱在前方的黑暗中。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船就像一滴銀色的水,微弱地發光。

船很孤獨。它在寂靜中一點點靠岸。

船叫瑪厄斯,是火星與地球之間唯一的聯絡。

在船誕生之前,這條航線曾經來往喧囂。船沒有見過,那是它前生的記憶。它並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一百年,它所在的位置曾被運輸船佔據,往來穿梭,如河水奔涌,在塵沙里降落。那是二十一世紀後期,人們終於突破了重力、大氣層和心理的三重防線,忐忑不安或得意揚揚,馬不停蹄地將各種物資運向遙遠的夢想星球。競爭從近地太空延伸至火星表面,來自不同國度的士官穿著不同顏色的制服,說著不同的語言,在不同的開發計畫中完成不同的國家任務。那時的運輸船很笨重,灰綠色的鐵皮包裹,就像金屬製成的大象,步伐緩慢而步調堅忍,一艘接一艘地到達,在騰起的赤黃色沙塵中敞開艙門,傾倒機械、卸載食物、送出滿艙激情的頭腦。

船大概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七十年,政治化的運輸艦船逐漸被商人們的開發船取代。火星基地建了三十年,商人的觸角像傑克的豆莢,一寸一寸終於升入了天空,傑克得以登天,帶著賬單和步步為營的計畫,在塵沙中東張西望。最初的經營是實體買賣,商人與政客聯盟,獲取火星土地經營權、資源交易權、太空產品開發權,用動人的詞句將兩顆星球相互兜售。然後經營開始轉向知識本身,和地球上發生的歷史性轉變相同,只是將兩百年的過程壓縮進二十年實現,無形資產開始變成交易主導,商人攫取科學的大腦,在基地與基地間建立虛擬的屏障。那時的夜空航船,曾被酒宴和合同佔滿,華麗的旋轉餐廳,試圖複製地球大廈的翻版。

船同樣不知道的是,在它出生前四十年,這條航道開始出現了戰鬥的飛艇。因為種種原因,火星獨立戰爭爆發開來,基地之間的探險家和工程師組成了聯盟,對地球的管轄者發起了聯合抵抗,他們用宇航和勘探技術對抗金錢與權力政治。那時的航道上曾架起相連的戰艦,如同鎖鏈,抵禦侵襲,曾如海潮般浩大澎湃,又如海潮般退無聲息。小巧而迅捷的飛艇從遠方趕來,帶著被背叛的憤怒越過星空,冷靜而又狂野,投下炸彈,讓血光在塵沙里無聲綻放。

這些往事船都不知道。在它出生那年,戰爭已結束了十年,一切都煙消雲散整整十年了。夜空恢複以往的寂靜,航道上不再有任何身影。黑暗沖刷了一切,它在黑暗中誕生。它由消散的金屬碎片凝聚而成,孤身面對星海,在兩顆星球間往來,在曾經絡繹不絕的商道和炮火連天的征途中獨自往來。

船走得無聲無息。夜空中不再有交錯的行者。它像一顆孤獨的銀色水滴,穿過距離,穿過真空,穿過看不見的冰涼壁壘,穿過兩個世界無人提起的層層往昔。

船已出生三十年,磨損的外殼刻滿了時光的痕迹。

船的內部是一座迷宮。除了船長,沒人弄得清它真正的結構。

船體龐大,樓梯左右穿梭,房間林立,走廊盤曲錯雜。船內有許多間倉儲大廳,像一座又一座頹唐的宮殿,氣勢恢弘,器物堆積,廊柱環繞,角落裡卻寫滿無人問津的寂寥。走廊是宮殿間細長的通道,串起居室和宴會廳,起伏交錯,如同狄更斯小說中錯綜複雜的情節,來回穿梭。船不分上下,地板是巨大滾筒的側壁,人靠離心力行走,金屬立柱向心輻輳。雕刻立柱,印花地板,牆上掛著老式的鏡子,天花板有繪畫,這是船向時間的致敬,是紀念。紀念曾經有過一個時代,人類與人類還不曾分離。

這一次,船搭載了三支隊伍,一支是五十人的地球代表團,一支是五十人的火星代表團,還有一支是二十人的少年學生團。

代表團是為了展覽會,雙向展覽。當首屆火星博覽會在地球順利結束,首屆地球博覽會即將在火星正式召開。雙方搭載了各式奇異的貨物,向地球展示火星,向火星展示地球,讓兩邊的人類重新確認對方的存在。在漫長的隔絕之後,這是雙方的第一次全面接觸。

學生團的團員是一群十八歲的孩子,結束了在地球五年的生活,返程歸家,團的名字叫水星,取自火星與地球之外的另一顆星球,據說那星球的守護神是墨丘利,神話中的信使。

戰爭結束四十年,船航行了三十年。在地球與火星之間,它是唯一的聯絡。

船見證過幾次談判,幾場交易,幾項契約,幾回不歡而散的衝突,除此之外,它沒見過更多的東西。很長時間它都處於閑置狀態,巨大的船艙空空如也,房間沒有乘客,倉儲室沒有貨品,宴會廳沒有鼓樂齊鳴,駕駛艙沒有任務。

船長和船長夫人都已白髮蒼蒼。他們在船上工作了三十年,在船上生活,在船上老去。船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生命與世界。

「一直沒下去過嗎?」

船長室外,一名漂亮的女孩兒小心翼翼地問。

「開始幾年還下去,後來上了年歲,就下不去了。」

在她對面,船長夫人和氣地微笑著回答。她一頭捲曲的銀髮,嘴角有兩道新月般的弧形,姿態優雅,如同一棵冬天的樹。

「為什麼?」

「適應不了重力來回變化。人年紀大了,骨頭就不行了。」

「那怎麼不退休呢?」

「加西亞不願意。他想終老在船上。」

「船上有很多人嗎?」

「有任務時,有二十多人。沒有任務時,就我們兩個。」

「那多久會有一次任務呢?」

「說不準。有時候四個月,有時候一年多。」

「這麼久?那平時豈不是很寂寞?」

「沒事。早已習慣了。」

女孩兒安靜了片刻,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又輕輕抬起。

「爺爺常提起你們。他很想你們。」

「我們也很想你爺爺。加西亞的桌上長年放著他們四個人的照片,每天都看。回去向你爺爺問好。」

女孩兒笑了,笑容溫柔卻有點憂傷。

「艾莉奶奶,我以後一定還來看你們。」

她笑得溫柔是因為喜歡面前的奶奶,笑得憂傷是知道自己大概很久都不會再來。

「好。」船長夫人也笑著,摸了摸她的長髮,「你漂亮了,很像你媽媽。」

船長的小屋在船的最前方,緊鄰駕駛控制室和平衡球艙。小屋在兩條走廊連接處的拐角處,常人經過,不易察覺。小屋門前掛著一盞藍色的球燈,照出方寸間青白的光亮,照在老人和女孩兒的頭頂,如月光一般溫柔。這是小屋和火星地面房屋唯一相同的裝飾,每每經過門前,藍光就照出家鄉的記憶。門是白色玻璃材質,與兩側的白牆水乳交融,只有門上凸起的雕刻在不經意間提示出質的區別。雕刻是小小的銀色飛船,昂首飛行,船尾掛著一串細小的鈴鐺。飛船下方有一行花體小字:艾莉、加西亞和瑪厄斯。門靜靜地閉著,兩側的走廊長而清靜,彷彿向縱深延展至無窮。

加西亞是船長的名字。他和女孩兒的爺爺是一生的戰友。他們年輕的時候是同一個飛行中隊的親密戰友,在戰爭里出生,在戰爭里一起闖蕩過十幾個年頭。他們都是戰後火星支柱式的人物,女孩兒的爺爺留在地面,船長登上天空。

戰後的火星曾度過無比艱難的一段歲月,貧瘠的土壤、稀薄的空氣、不充足的水源、危險的輻射,每一樣都是致命的弱點,每一樣都是他們必須每天面對的生存窘境。戰前的開發始終有地球供給,大部分飲食來自飛船攜帶,就像還未降生的嬰兒,沒剪斷與母體營養的連接。而戰後的獨立就如降生的陣痛,剪斷臍帶的嬰兒,要學習自己行走。那段時期的火星最為艱難,總有些不得不向地球求取的東西,即便最聰明的大腦也無法憑空造出,比如動物,比如有益的細菌,比如石油里有機的大分子。缺少了它們,生存只是維持,終究難以繁盛。船長就是在那個時候登上了船。

那是戰後的第十年,很多火星人並不贊成向地球乞求,但他堅持著,作為火星外交的第一次嘗試,帶著一絲決絕在地球的邊緣孤軍奮戰。他比誰都明白地球的態度:戰敗的羞辱在此時化為仇恨和幸災樂禍,可是他不能後退,一旦後退,新生的家園將永遠發育不良。

船長的後半生與船拴在了一起,他生活在船上,向地球發信息,他堅持,他懇求,他威脅,他誘惑,他用火星的技術與地球交換,向地球求取生存的物資。他上船三十年,再也下不到地面上。他就是火星的外交部長。在他漫漫航行的三十年里,火星和地球有了第一筆交易,有了第一次相互派遣的人員往來,有了第一次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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