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部分歷史學家傾向於將約阿希姆·德·維特的審判、定罪與處決歸咎於恩希爾皇帝的暴戾、殘忍與專橫。這在某些著作里表現得尤其明顯——那些作者對以復仇與清算為主題的文學作品情有獨鍾。現在,是時候說出真相了——對真正的研究者來說顯而易見的真相。德·維特公爵對維登特別行動部隊的指揮,簡直到了用「無能」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儘管他的任務是對抗兵力僅有其一半的敵軍,他卻脫離了北方戰線,將全部精力都用來對付維登的游擊隊。維登特別行動部隊對平民犯下了聞所未聞的暴行,其後果易於預見,更不可原諒:冬天時,叛軍武裝士兵僅有五百名,而到次年春天,幾乎所有國民都加入了叛軍。帝國的盟友埃維爾國王遭到謀殺,率領叛軍的則是他的兒子克里斯丁王子——他也是北方諸國勢力的支持者。側面是史凱利格群島的海盜船,前方是希達里斯的北方軍隊,後方則是叛軍,這種形勢令德·維特陷入混戰,敗仗一場接一場。中央軍團也因此延誤了攻勢。德·維特沒能讓維登與中央軍團的西翼建立聯繫,確保門諾·庫霍恩的軍隊迅速展開行動,反而拖慢了他們的作戰進程,進攻計畫也因此遭到拖延與中斷。那些北方人立刻抓住機會,進一步展開反擊,擊敗了正在圍困瑪伊納和馬里波的我方軍隊,更讓迅速收復這些重要城鎮的可能性化為烏有。

德·維特的無能和愚蠢同時還產生了心理方面的重大影響。尼弗迦德軍隊所向披靡的神話不復存在。北方人的軍隊開始接收成百上千的志願軍……

——《北方戰爭:傳說、謊言與政治宣傳》

里斯提夫·德·蒙托隆 著

怎麼說呢?雅爾現在很失望。在神殿接受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外向性格都讓他對人類的善良、友好與無私懷有信任。可如今,這份信任已所剩無幾。

他在露天的乾草堆上睡了兩晚,現在看來,他恐怕會以同樣的方式度過第三晚。他每次去路過的村子借宿或討要食物,都會被人拒之門外,得到的回應也只有沉默、侮辱和威脅。無論他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旅行的理由和目的地,都只能白費唇舌。

他對人類非常、非常失望。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少年飛快地走在一條田間小徑上,自暴自棄地尋找著乾草堆,覺得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這個三月溫暖得反常,但到夜晚卻冷得要命。而且他很害怕。

雅爾看向天空。在他頭頂,一顆金紅相間的彗星正由西向東掠過天空,拖曳著火焰的尾跡。過去近一周時間裡,他每晚都能看到同樣的景象。他思索著出現這種預兆——這種在許多預言中都提到過的現象——的原因。

他重新邁開腳步。天越來越黑了。小徑通向一條過道,而在昏暗的暮光中,兩旁茂盛的灌木叢呈現出黑暗而駭人的輪廓。黑暗籠罩的灌木叢深處,傳來腐爛雜草的冰冷惡臭。還有別的東西。某種非常糟糕的東西。

雅爾停下腳步。他試圖說服自己,在他的背脊和雙肩蠕動的並非恐懼,而是寒冷。但收效甚微。

前面有座低矮的橋樑,連接著運河兩岸,河岸長滿了蘆葦、柳樹與奇形怪狀的白蠟木。橋身烏黑髮亮,彷彿剛剛傾倒了柏油。橋面有幾塊木板已經朽壞,能看到碩大的窟窿,欄杆斷裂破碎,其中一部分浸沒在水中。在橋樑周圍,柳樹格外茂密。儘管離真正入夜還有不少時間,但在運河後方的草地上,已經能看到貼近地面的稀薄霧氣,而在周圍的柳林中,黑暗早已降臨。透過這片黑暗,雅爾依稀看到某座建築物的廢墟,多半是間磨坊或者棚屋。

我必須過橋去,雅爾心想。我別無選擇。我能感覺到另一邊潛伏著什麼東西,但我必須到運河對面去。我必須跨過運河,就像那位傳奇領袖——或者是傳奇英雄?我在梅里泰莉神殿的舊手抄本上讀過他的事迹。跨過運河,然後……什麼來著?就可以攤開手牌了?不,我會擲出骰子!我的身後是過去,我的未來在前方展開……

他走到橋邊,立刻發現自己預感沒錯。在看到他們之前,雅爾就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

「嘿,」攔住他去路的兩人之一惡狠狠地說,「我說什麼來著?只要有點耐心,總會等到人的。」

「說得對,奧庫爾提克,」另一個人答道,「你可以自稱千里眼了。好吧,孤單的流浪者,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吧。你打算乖乖聽話,還是要我們幫一把?」

「可我一無所有!」雅爾竭盡全力尖聲答道,指望有人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過來幫他的忙,「我只是個貧窮的旅人!身上連一塊銅板都沒有!我能給你們什麼?這根棍子?還是我的衣服?」

「不只是衣服。」另一個人口齒不清地答道。他的語氣讓雅爾不寒而慄。「你應該明白,貧窮的旅人,我們本以為會有更好的收穫。至少能跟村子裡的姑娘找些樂子。但天很快就黑了,沒人會往這邊來了。抓不著魚,螃蟹也湊合了。抓住他,兄弟!」

「我警告你們!」雅爾喊道,「我有刀!」

他的確有。逃跑前,他在神殿的廚房裡摸了把刀,藏在背包里。但他沒有伸手去拿,他知道這麼做會顯得很可笑。而且那刀根本派不上用場。

「我有刀!」

「好吧好吧。」口齒不清的男人譏笑著走上前來,「他有刀。誰能想到呢!」

雅爾沒法逃跑。恐懼讓他的雙腿變成了釘在地上的兩根木樁。腎上腺素彷彿捆住他脖子的絞索。

「嘿!」第三個聲音突然傳來,聽著很年輕,而且莫名耳熟,「我想我認識他!沒錯,沒錯,我認識他!雅爾?認出我沒?我是梅爾菲。還記得我嗎,雅爾?」

「我……記得……」雅爾用盡全力對抗著某種強大、令人厭惡、而且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感受。當他的身側撞上橋面的木板,痛楚隨之傳來,他才意識到那種感受是什麼。那是失去意識的感受。

「真是個驚喜!」梅爾菲重複一遍,「真是太巧了,居然遇見艾爾蘭德來的老鄉。還是朋友,對吧,雅爾?」

雅爾咽下嘴裡的培根——是這群奇怪的人給他的,外加幾塊烤蕪菁。他沒答話,只是朝圍坐在營火旁的六人點點頭。

「雅爾,你要去哪兒?」

「去維吉瑪。」

「哈!我們也要去維吉瑪!真是巧啊!你怎麼說,米爾頓?雅爾,還記得米爾頓吧?」

雅爾不記得了。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見沒見過他。此外,梅爾菲稱他為「朋友」也有點誇大其詞。梅爾菲是艾爾蘭德一個修桶匠的兒子,他們一起進了神殿的修院學堂。梅爾菲經常毆打雅爾,說他是沒爹沒娘的野種。這種情況持續了大概一年,之後修桶匠帶走了梅爾菲,因為他認定兒子不是讀書的料。這就是梅爾菲——他沒去鑽研閱讀和寫作的奧妙,而是在他父親的工坊里流血流汗,打磨板條。雅爾完成學業後,憑藉神殿的介紹信成了法官的助理抄寫員,結束學徒期的梅爾菲則開始對他畢恭畢敬,並以他的朋友自居。

「我們要去維吉瑪,」梅爾菲說,「去參軍。這裡的所有人一起參加。這兩位是米爾頓和奧格拉貝克,都是農奴的孩子,不過已經免除了義務,你知道的……」

「我知道。」雅爾看著兩個金髮的年輕村民,他們的長相很像兄弟,「每十塊采邑里有一塊要負責提供士兵。那你呢,梅爾菲?」

「至於我,」修桶匠之子嘆了口氣,「是這樣——軍隊第一次來招募時,我爹用錢把他們打發走了。可第二次必須抽籤……所以,你也知道……」

「我知道。」雅爾又點點頭,「艾爾蘭德城市議會於一月十六日頒布了抽籤徵兵法案。考慮到尼弗迦德人的威脅,這是無可避免的應對措施……」

「聽聽,派克,聽聽他說話的口氣。」一個嗓音沙啞、肩膀寬闊的年輕男人說道。之前在橋邊,就是他頭一個朝雅爾喊的話。「像個智者似的。」

「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個萬事通。」另一個同伴附和道,他的圓臉上掛著愚蠢的笑。

「閉嘴,科拉普洛斯!」這群人中最為年長、留著八字鬍的派克怒吼道,「既然他是個智者,你們就該好好聽聽他說的話。學點東西總沒壞處。學習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好吧,幾乎沒壞處。幾乎對任何人。」

「說得沒錯,」梅爾菲宣布,「雅爾的確不是蠢人。他是個學者,在艾爾蘭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學過讀書寫字,負責管理他們的圖書館。」

「我很好奇。」派克透過營火升起的煙霧看著雅爾,「這位學者為什麼要去維吉瑪?」

「同你們一樣。」雅爾說,「我要去參軍。」

「什麼?」派克的眼睛閃閃發光,就像漁船火把照耀下的梭子魚 ,「萬事通幹嗎要去參軍?你根本沒必要去,對吧?傻瓜都知道,神殿不需要提供新兵。而且連傻瓜都知道,抄寫員比士兵值錢多了。所以你為什麼要去,抄寫員閣下?」

「我是志願入伍。」雅爾說,「我打算自願參軍——不是因為強制兵役。其中有個人原因,但主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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