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黎明時分,獵鷹抖動雙翼,

出於愉悅,也出於高貴的習慣,

歌唱之時,烏鶇的翅膀也會搖曳,

接納伴侶,與其絨羽交織,

哦,慾望之火在我心中肆虐,

作為情人,我願欣然展現於你。

讓你看到寫滿這一頁的愛意:

即便終結到來,我們也不會分離。

——弗朗索瓦·維庸

雖然心急如焚,幾乎不眠不休地趕路,獵魔人卻在陶森特度過了幾乎整個冬天。他的理由是什麼?我不會寫在這裡。畢竟木已成舟,我沒理由為此絞盡腦汁。至於想要譴責獵魔人的人,請記住,愛有許多名義,但唯獨沒有論斷。因此不要論斷他人。

——《詩歌的半世紀》

丹德里恩 著

在那些日子,狩獵愉快,睡得也好。

——魯德亞德·吉卜林

怪物從黑暗中的藏身之處襲來,悄無聲息,且蓄謀已久。它自黑暗中爆炸般地現身,彷彿一道火舌。

儘管吃了一驚,傑洛特卻本能地做出反應。他躲向側面,背脊擦過地牢的牆壁。那怪物從旁掠過,像球一樣在石壁上彈開。它擺動翅膀,再度躍出,嘶鳴著張開駭人的鳥喙。

但這次,獵魔人準備好了。

他手肘發力,對準怪物喉嚨間紅色的砂囊,短促有力地刺出一劍。他成功了。他感覺到劍刃刺穿了怪物的身體。這一擊帶來的衝力將怪物打倒在牆壁附近的地板上。斯考芬獸發出人類般的叫喊聲,撞進破碎的磚塊間,拍打翅膀,口吐鮮血,像甩動鞭子一樣胡亂甩著尾巴。獵魔人以為戰鬥已經結束,但那惡毒的怪物卻給了他一份讓人高興不起來的驚喜。它尖聲嘶鳴,張開利爪,閉緊鳥喙,出人意表地撲向他的喉嚨。傑洛特跳了起來,肩膀撞向牆壁,利用反彈的力道由下至上刺出一劍。他又一次命中了目標。斯考芬獸再次倒向破碎的磚塊堆,惡臭的血液在地牢的牆壁上灑出離奇的圖案。怪物搖晃身體,連聲尖叫,抓撓著長長的脖子和腫脹的喉嚨。鮮血飛快地自傷口湧出,消失在它身下的磚塊間。

傑洛特可以輕易結果它的性命,但他不想弄壞它的皮。他選擇靜靜等待斯考芬獸流血至死。他退開幾步,解開腰帶,用口哨吹著懷舊的小曲,撒了泡尿。

斯考芬獸沉默下來,不再動彈。獵魔人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劍尖撥了撥。確定它死透了,他才抓住怪物的尾巴,將它拎了起來。他抓著斯考芬獸的尾巴根部,提到齊腰的高度:鋒利的鳥喙碰到地面,它的翼展才剛過四英尺。

「你還真輕。」傑洛特晃了晃重量還不及肥火雞的怪物,「幸好我的報酬不按重量算。」

「哇哦!」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吹了聲口哨。傑洛特知道,對他來說,這就代表最大程度的驚訝和欽佩了。「我還是頭一次親眼見到這東西。我敢用榮譽起誓,這是貨真價實的怪物。它就是可怕的石化蜥蜴嗎?」

「不。」傑洛特將怪物提高一些,好讓騎士看清楚,「不是石化蜥蜴。它是石化雞蛇。」

「有什麼區別?」

「本質上的區別。眾所周知,石化蜥蜴是爬行動物。而石化雞蛇又名斯考芬獸,屬於翼龍目——也就是說,半是爬行動物,半是鳥類。它是對應亞綱中唯一的代表生物,科學家們稱其為『爬行鳥獸』,而經過長時間的爭論之後……」

「這兩種怪物中,」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插嘴道,他顯然對科學家的爭論毫無興趣,「哪種能用目光把人變成石頭?」

「都不能。那只是傳說而已。」

「那人幹嗎害怕它們?這東西也不大。它有那麼危險嗎?」

「這東西,」傑洛特晃晃死掉的怪物,「喜歡從人身後發起襲擊,且會精準無誤地攻向椎骨之間、主動脈或左腎下方。通常來說,只要一刺,它的鳥喙就能要了你的命。至於石化蜥蜴,無論被它咬到哪兒,你都會一命嗚呼:因為它的毒性是所有已知毒素里最強的,那是一種能迅速取人性命的神經毒素。」

「呵……那你告訴我,這兩種怪物,哪種能用鏡子殺死?」

「哪種都行。只要用鏡子砸它們的腦袋,用力還要足夠猛。」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大笑起來。傑洛特卻沒笑。凱爾·莫罕有位導師經常講石化蜥蜴和鏡子的笑話,就像講處女跟獨角獸的笑話一樣。另外還有個很蠢的故事,講凱爾·莫罕有個年輕獵魔人跟人打賭,說自己能跟龍握手。

這時他才微笑起來。真是美好的回憶。

「我更喜歡你微笑的樣子,」列那仔細打量他,「就像現在這樣。跟去年十月我們在德魯伊森林初遇時不同。那時的你又陰沉又尖刻,像個被人騙了錢的放債人一樣怨恨著全世界。最嚴重的時候,你就像個一整晚都在床上徒勞無功的男人,甚至包括第二天早上。」

「我真是那副樣子?」

「真的。所以說,我更欣賞現在的你,你應該不會意外吧。你變了。」

「這叫工作療法。」傑洛特又晃晃手裡的石化雞蛇,「運動對心理健康確實有好處。為了繼續治療,我們直接談生意吧。這隻斯考芬獸能換到的錢比活捉的酬勞還高。它的皮幾乎沒有損壞,你可以把它交給標本師去做填充,賣價千萬別少於兩百金幣。如果你想零賣,記住,它最值錢的羽毛位於尾巴上方,尤其是中間這些。它的羽毛比鵝毛柔軟得多,寫起字來又乾淨又漂亮,而且不易磨損。經驗豐富的抄寫員會為每支筆掏出五枚金幣,絲毫不會猶豫。」

「我的客戶會來收走這具屍體,」騎士笑著說,「修桶匠公會的人。他們在拉韋洛堡見過那個醜陋怪物的標本,我不記得它叫什麼了……就是你在萬聖節之後那天去地窖里殺死的那頭。」

「我記得。」

「修桶匠見到那隻醜八怪的標本,然後請我弄來同樣的珍品裝飾他們公會的牆壁。在陶森特,修桶匠沒法抱怨工作太少,因此他們都非常富有,就算這隻石化雞蛇要價二百二十金幣,他們也不會猶豫多久。如果我們還下價,興許還能多要點兒。至於那些羽毛……就算我們從那東西的屁股上摘掉幾根,賣給公國檔案館,他們也不會知道的。檔案館不會自己掏錢,但公國會用現金支付,用不著跟他們討價還價:收購價也不是每支五金幣,而是十金幣。」

「我要向你的機智致敬。」

「這叫人如其名。」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露出快活的笑容,「家母很有先見之明,所以洗禮時才會拿童謠里那隻狡猾的狐狸給我命名。」

「你應該當商人,而不是騎士。」

「是啊,」騎士贊同道,「但你生為騎士之子,死時也會是騎士之子,外加另一位騎士的父親。就算你破了產,這點也不會改變。你懂得算術,傑洛特,還有市場文化。」

「不,算不上文化。我懂這些的原因跟你差不多。唯一的區別在於,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父親。我們先離開這地牢吧。」

在城堡外,牆根結著寒霜。風從群山那邊吹來,夜空清澈無雲,滿天星斗,月光灑在新雪之上。

等待的馬匹噴起鼻息,歡迎他們。

「我們可以直接去見我的顧客,跟他們做完這筆買賣。」騎士說,「但你是不是該去鮑克蘭城堡了?去那兒的某間卧室?」

傑洛特沒答話,他的原則是不回答類似的問題。他把石化雞蛇綁在洛奇的背上,跨上馬背。

「我們去見見你的顧客。」他說,「夜色尚早,我也餓了。我還想喝點東西。我們去鎮上吧。到雞舍酒館去。」

騎士大笑起來,正了正掛在高高的馬鞍上、金紅相間的菱形花紋盾牌,方便自己爬上馬背。

「如你所願,我的朋友。我們去雞舍酒館。馬兒們,前進。」

他們順坡而下,來到旁邊有排白楊木的道路上。

「要知道,列那,」傑洛特突然開口,「我喜歡現在的你。你現在說話很正常。我們初次見面時,你說起話來像個討人厭的傻瓜。」

「以我的榮譽起誓,獵魔人,我是個遊俠騎士。」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咯咯笑道,「你忘了嗎?騎士說起話來本來就像個傻瓜。那是他們的特徵之一,就像這塊盾牌。憑藉說話方式和紋章,我們才能知道誰是同行。」

「以我的榮譽起誓,」菱形紋章的騎士說道,「你的擔心毫無必要,傑洛特閣下。你的同伴肯定已經痊癒,並把傷痛拋到了腦後。公爵夫人有很多宮廷醫師,能治好任何疾病。以我的榮譽起誓,你沒必要牽腸掛肚。」

「我也持相同觀點。」雷吉斯說,「放輕鬆吧,傑洛特。畢竟那位女德魯伊治過米爾瓦的傷……」

「那位女德魯伊精通治療,」卡西爾插嘴道,「最好的例子就是我的腦袋。你瞧,跟新的一樣。米爾瓦肯定已經痊癒了,你真的沒理由擔心。」

「希望如此。」

「她肯定已經痊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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