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的確,我要說,相信夢境就如捕風捉影。如同被曲面鏡里的虛假影像欺騙,或是相信被虛偽女人曲解的真相。只有傻瓜才會相信夢境,並行走於虛假之道。

即便很少做夢之人,也不該相信夢境。但如果夢真沒有任何含義,那麼諸神又為何賦予我們做夢的能力?

——《先知雷比歐達智慧集》34章1節

我們所見或似見的一切,

難道只是一場夢中之夢?

——埃德加·愛倫·坡

一陣微風吹皺了沸騰大鍋般的湖面,吹散了稀薄的晨霧。槳架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和轆轆聲,船槳掀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康德薇拉慕斯手扶護欄。小船正在慢速航行,水面在她手邊起起落落。

「哦哦,」她努力讓語氣透出諷刺,「真快啊!我們就像在湖上飛翔。我的頭都要暈了!」

正在划槳的是個又矮又壯的男人,他惱火又含糊地咆哮一聲,長著濃密頭髮的腦袋連抬都沒抬。康德薇拉慕斯已經習慣了他的嘟囔、嘀咕和咆哮。對於她的問題,他每次都這麼回答。

「當心,」她儘力維持平靜的語氣,「劃太快會翻船的。」

這一次,男人抬起頭,露出曬得黝黑的臉。他嘟囔一句,咳嗽一聲,然後用留著灰色胡楂的下巴指了指裝在欄杆上的木製線軸。線軸上系著一條繩索,另一頭消失在水中,隨著小船的前進不時繃緊。他顯然覺得這樣的解釋就足夠了。然後他繼續划槳,步調和先前完全一致:揚起船槳。停頓。將船槳半沉進水。長長的停頓。划槳。隨後是更長的停頓。

「哦,」康德薇拉慕斯看向天空,冷淡地說道,「我懂了。你要讓拖在船後的誘餌保持適當的速度和深度。釣魚是很重要,所以別的事全都無所謂。」

男人顯然覺得這事理所應當,索性連嘟囔都省了。

「哦,誰又在乎我是在連夜趕路呢?」康德薇拉慕斯繼續獨白,「誰又在乎我餓不餓呢?誰又在乎我的屁股因這濕漉漉、硬邦邦的凳子而又痛又癢呢?誰又在乎我想解手呢?不,只有釣魚才是要緊事。雖然這事根本毫無意義。拖在後面的魚餌位於水流中央,任何魚都不可能咬鉤。」

男人抬起頭,惡狠狠地看她一眼。康德薇拉慕斯齜牙露出壞笑。那人依然慢吞吞地劃著。他很生氣。

她無力地坐在船尾的凳子上,搭起二郎腿,讓襯衣的開口正對那個男人。

男人嘟囔一聲,用長著老繭的雙手划槳,裝作正在凝視拖在船尾的繩索。當然了,他划槳的速度仍未加快。康德薇拉慕斯聽天由命地嘆了口氣,繼續看著天空。

槳架嘎吱作響,明亮的水珠自船槳灑落。

迅速消散的霧氣里,出現了一座島嶼的輪廓。島上聳立著一座圓頂的黑色高塔。儘管背對著島嶼,男人卻意識到他們快到了。他把槳不慌不忙地收進船里,站起身子,緩緩收起線軸上的繩索。康德薇拉慕斯依然坐在那兒,兩腿交疊,吹著口哨,看著天空。

那人緩緩捲起釣魚線,察看誘餌——那是一隻閃閃發亮的黃銅勺子,上面綁著用染了色的羊毛掩飾的三曲鉤。

「哦,什麼也沒抓到。」康德薇拉慕斯用甜美的語氣說道,「太可惜了。真不明白你為何如此不幸?難道因為船走得太快了?」

男人向她投去充滿惡意的眼神。他坐下來,咳嗽一聲,朝船舷外吐出一口痰,然後用粗糙的雙手抓起兩支船槳,弓起強壯的脊背。船槳濺起水花,在槳架里攪動著,小船像離弦之箭一般穿過湖面,船首浪花翻湧,船尾留下道道漣漪。他們離島的距離大概相當於十字弓射程的四分之一,而在兩聲嘟囔的時間裡,小船便越過了這段水域,重重地撞上沙灘,將康德薇拉慕斯甩下了凳子。

那人嘟囔、咳嗽、吐了口痰。康德薇拉慕斯明白,他的舉動翻譯成文明人的語言就是「滾下我的船,煩人的女巫!」她也知道不能指望他扶自己下去,於是脫下鞋子,將裙擺挽到令人心猿意馬的高度,跳下船舷。岸邊幾塊貝殼深深嵌進她的腳心,但她把一聲咒罵生生咽回了肚裡。

「謝謝,」她咬著牙說,「謝謝你載我這一程。」

她沒等下一聲嘟囔,也沒回頭,就這麼光著腳走向石階。艱辛和痛楚消散無蹤,被她不斷升騰的興奮抹去。她正站在洛克·布雷斯特湖中的伊尼斯·維特里島上。這裡可謂傳奇之地,有資格造訪的人寥寥無幾。

晨霧已徹底散去,通紅的太陽在蒼穹閃耀強光。湖面上方,海鷗在高塔的雉堞周圍盤旋,鳴叫不休。

在岸邊那段石階頂端的平台上,倚靠著蹲伏在地、齜牙咧嘴的奇美拉雕像之人,正是妮妙。

也就是湖中女士。

她纖細而嬌小,身高不超過五英尺。在小時候,康德薇拉慕斯曾聽人稱她為「拇指姑娘」,現在她才明白這個綽號名副其實。但她敢肯定,起碼有半個世紀,沒人敢如此稱呼這位小女術士了。

「我是康德薇拉慕斯·提利。」她點點頭,拎著鞋子,有些困窘地做了自我介紹,「湖中女士,您能邀請我來您的島做客,真讓我榮幸之至。」

「叫我妮妙。」小女術士糾正道,「只叫妮妙就好。把頭銜和綽號都省掉吧,提利女士。」

「這樣的話,您可以叫我康德薇拉慕斯。只叫康德薇拉慕斯就好。」

「既然你允許,那麼,康德薇拉慕斯,我們早飯時再談吧。我猜你餓了。」

「我並不否認。」

早餐包括黑麵包、配有香蔥奶油的白軟乾酪,還有雞蛋和牛奶。兩名沉默不語的年輕女僕端上飯菜,身上散發出澱粉的氣息。用餐時,康德薇拉慕斯感受到小女術士的視線。

「這座塔共有六層,」妮妙注視著訪客的一舉一動,以及她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地下還有一層。你的房間在三樓,各項用品一應俱全。底樓供僕人居住,他們負責打理這座塔。地下一層是實驗室,二樓和四樓分別是圖書室和畫廊。無論何時,你都可以自由進出這些樓層,並使用其中的任何設備。」

「我明白了。謝謝。」

「最高兩層是我的私人房間和辦公室。我不希望那裡有任何人打擾。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請記住,我在這方面非常敏感。」

「我會尊重你的隱私。」

妮妙轉頭望向窗外,發現粗暴的漁夫已將康德薇拉慕斯的所有行李都搬下了船,現在正將線軸、漁網和其他捕魚器具裝進船里。

「也許我有點守舊,」她續道,「但我用慣的東西都專屬於我。比如我的牙刷、我的私人房間、我的圖書室、我的浴室。還有漁夫王。請不要打漁夫王的主意。」

康德薇拉慕斯差點被牛奶嗆著。但妮妙的神情全無變化。

「如果……」沒等康德薇拉慕斯緩過勁兒來,她又說道,「如果他想打你的主意,拒絕他。」

康德薇拉慕斯終於咽下牛奶,點點頭,忍住了沒開口。儘管她很想用尖刻的語氣回答,那個粗俗的漁夫並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尤其他已頭髮花白,還表現出一副孤僻的模樣。

「那好,」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們彼此介紹過自己,現在是時候討論具體事務了。你知不知道,候選人那麼多,為何我只選中了你?」

康德薇拉慕斯本打算選擇不那麼傲慢的回答。但她最後得出結論:就算她的謙遜里只摻雜了一點點虛偽,妮妙也一定聽得出來。

「我是學院里最優秀的解夢者。」她用冷靜、客觀且毫不誇耀的語氣答道,「第三學年時,我在解夢術上得到了全學院第二的評價。」

「那我完全可以找第一的來。」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順便一提,是別人向我推薦你的。而且是頗為強烈的推薦,似乎因為你是某個大人物的女兒。要知道,親愛的康德薇拉慕斯,解夢術可是難以捉摸的技巧。即便最優秀的解夢者,也有可能遭遇失敗。」

康德薇拉慕斯沒把輕佻的回答說出口:我失敗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過來。畢竟與她說話的人可是魔法方面的大師。就像學院里某位教授的口頭禪:識時務者為俊傑。對於她的沉默,妮妙讚許地點點頭。

「我這裡有關於你的詳細報告,」她說,「我知道你無需藉助藥物就能入夢。這點讓我很滿意,因為我容忍不了藥物。」

「我不需要藥物,」康德薇拉慕斯自豪地確認道,「對我來說,只要有錨定物就能解夢。」

「什麼?」

「呃,錨定物,」康德薇拉慕斯清了清嗓子,「就是跟我解夢對象有關的物件。比如私人物品,或者畫像……」

「畫像?」

「呃,對。只要有畫像,我就不會弄錯。」

「哦,」妮妙笑道,「既然有畫像就可以,那就沒問題了。等你吃完,我們就可以起身了,全學院第二、同時又最優秀的解夢術士。我會向你解釋選你為助手的其他原因。」

石牆散發出陣陣寒氣,就連深色的木製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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