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聖書·創世紀·九章六節》

許多活著的人都該死,一些死了的人卻該活,你能把命還給他們嗎?若是不能,就別急著斷人生死吧。即便是極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萬物的結局。

——J.R.R.托爾金

的確,要將斷頭台上流下的鮮血稱之為正義,只有無比自豪、又無比盲目的人才辦得到。

——科沃的維索戈塔

「獵魔人來我的地盤幹嗎?」萊德布魯尼的總督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問道。在持續的沉默中,他顯得越來越不耐煩。「獵魔人打哪兒來?想找什麼?有什麼目的?」

做好事總是這種結果,傑洛特看著總督遍布傷疤的臉,心想。扮成高貴而仁慈的獵魔人,幫助一群骯髒的鄉巴佬,結果又是這樣。就因為想稍微舒服一下,我們找了一家旅店,結果那種地方果然不缺密探。跟大嘴巴詩人一起旅行老是這種下場。現在這個房間就像牢房,沒有窗戶。我屁股下的硬木椅固定在地板上,一看就是審問犯人用的,我還注意到了椅背上的支架和束帶。它們可以綁住你的雙手,勒住你的脖子。目前它們還沒派上用場,但隨時可以。

活見鬼,我該怎樣擺脫眼下的困境?

他們與河國的養蜂人共同旅行五天、終於走出潮濕的荒野時,雨也停了,風吹開了迷霧和潮濕的水汽。陽光穿透雲層,讓白雪覆蓋的山頂熠熠生輝。

就在不久前,雅魯加河還像是某個意義重大的轉折點,是讓這場遠征向更加嚴肅的階段過渡的分水嶺。但到現在,他們卻覺得自己更像是在接近某種極限或屏障,而撤退才是唯一的選擇。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尤其是傑洛特。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他們從早到晚都能看到那片高大、參差、冰雪覆蓋的山脈在南方反射著陽光,堵住了他們的去路。那便是阿梅爾山脈。而在無情的山脈當中,尤為突出的是莊嚴而險峻的「魔鬼山峰」戈爾貢。它聳立於阿梅爾山脈鋸齒狀的輪廓之上,就像一座稜角分明的方尖碑。眾人對此避而不談,但傑洛特知道,所有人想的都是這件事。每當他自己看到阿梅爾山脈和戈爾貢峰,都覺得繼續往南根本是瘋了。

幸好他們突然發現,已經沒有往南的必要了。

給他們帶來消息的,是那位頭髮蓬亂的養蜂人,也就是這場荒野跋涉的帶頭人,讓他們在過去五天里扮演武裝護衛之人。他是一位美麗木精的丈夫,也是另一位木精女孩的父親,站在她們身邊的他就像兩匹母馬旁邊的野豬。也正是他過去試圖欺騙他們,讓他們以為德魯伊遷到了北方之箱。

這場會面發生在他們來到萊德布魯尼鎮的一天後——這裡像蟻丘一樣繁忙,正是河國的養蜂人與捕獸人的目的地——同時這也是他們與養蜂人道別的一天後,對方已經不再需要獵魔人了,獵魔人也以為雙方不會再見面了。正因如此,獵魔人才會更加吃驚。

養蜂人滔滔不絕地向傑洛特道謝,還遞給他一隻裝滿錢幣的小袋子以作酬勞。收下錢袋時,傑洛特感受到雷吉斯和卡西爾略帶嘲諷的目光。在這場遠行中,他不止一次向他們抱怨過人類的忘恩負義,還一再強調利他主義是多麼愚蠢和徒勞。

隨後,興奮的養蜂人終於把消息告訴給了他。「所以說,獵魔人先生,那些槲寄生瘋子——也就是德魯伊——就住在洛克·孟登湖邊的橡木林里,從這兒往西大概三十五里。」

這個消息是養蜂人賣給他某個親戚蜂蜜和蜂蠟時聽來的,而他親戚又是從某個開採鑽石的熟人口裡聽來的。養蜂人聽說德魯伊就在附近,立刻跑來告訴他們。他的笑容洋溢著滿足與驕傲,就像每一位謊言碰巧成真的騙子一樣。

傑洛特本打算立刻趕去洛克·孟登湖,但同伴們強烈反對。雷吉斯和卡西爾主張用養蜂人給的錢去城裡添置些補給品和裝備。米爾瓦補充說,他們還應該買些箭,因為經常要打獵,而她不想總用削尖的木棍湊合。丹德里恩則想找個旅店安穩地睡一晚,睡前還想洗個澡,再享用一杯美味的啤酒。

他們都對傑洛特說,反正德魯伊也不會跑掉。

「儘管出於巧合,」吸血鬼雷吉斯露出古怪的微笑,「我們的隊伍卻選中了正確的道路和正確的方向。所以,我們註定將與那些德魯伊相遇,耽擱一兩天也無關緊要。而且,」他又發出富有哲理的評論,「匆忙行動只會讓人覺得時間緊迫。這種念頭通常是一種警示,提醒我們應當放慢腳步,以更加理性的方式去思考我們的做法。」

傑洛特沒再爭辯,也沒反駁吸血鬼的理論,儘管每晚的噩夢一再提醒他要加快腳步,而他每次醒來時,卻根本想不起夢到的內容。

那是九月十七日,滿月之夜,距秋分日還有六天。

米爾瓦、雷吉斯、卡西爾負責購買和補充裝備,傑洛特和丹德里恩則負責向萊德布魯尼的居民打聽消息。

萊德布魯尼坐落於奈維河的河灣處。如果只算圍在柵欄中的磚瓦及木製建築群,這個城鎮其實很小。但實際上,住在壁壘環繞的中心地帶的人口僅有全鎮的十分之一,其餘十分之九則分布在鎮外由小屋、茅舍、貨攤、棚屋、帳篷與大篷車構成的喧鬧汪洋里。

養蜂人的親戚奇切羅內給獵魔人和詩人帶路。他是個易怒而傲慢的年輕人,典型的小混混,在這個鎮子土生土長,對它知根知底。他就像渾濁溪流里的一尾鮭魚,帶著他們穿過鎮子的嘈雜、人群、灰塵和惡臭。他顯然很樂意為他們在這座可憎的城鎮里擔任嚮導。儘管沒人要求,他卻在熱情地傳授自己在街頭打混時得來的種種經驗。他解釋說,對於遷居北方的移民者而言,萊德布魯尼是很重要的一站,因為再往北去,他們就能得到皇帝許諾的土地:每人四海得,也就是大概五百畝,外加十年免稅。因為萊德布魯尼位於多爾·奈維谷口,與穿過阿梅爾山脈下的「北方之箱」的西奧杜拉隘口相接,後者又與尼弗迦德長久以來的眾多附屬國接壤,比如馬格·圖加、吉索、麥提那和梅契特。他解釋說,萊德布魯尼是移民者補給和歇腳的最後一站,一旦過了雅魯加河,他們就只能依靠自己、老婆和隨身的貨車了。其中有很多人——他的語氣帶著對貧民窟的熱愛與驕傲——在這鎮子永久定居下來,因為萊德布魯尼文明又開化,絕非散發著糞臭的窮鄉僻壤。

事實上,萊德布魯尼飄散著十分濃烈的糞臭味。

多年以前,傑洛特來過萊德布魯尼,但這鎮子變化太大,他已經認不出它了。萊德布魯尼以前可沒這麼多身穿黑色外套和鎧甲、佩戴銀色肩章的騎兵,也沒這麼多人說尼弗迦德語。鎮子從前也沒有採石場,更沒這麼多衣衫襤褸、沾滿血跡、面容憔悴的勞工。他們一邊敲打石料,一邊被身穿黑衣的守衛敲打。

嚮導說,有很多尼弗迦德士兵駐紮在這裡,但不會待太久。他們只是暫時休憩,很快就會去追捕名為「北方之箱自由軍」的游擊隊。尼弗迦德人需要很多勞工,因為他們打算利用開採出來的大量石材,將老舊的木製建築改造成高大的石頭要塞。開採石料的都是戰俘,有的來自萊里亞和亞甸,有的來自從前的索登、布魯格和安格林地區,有的來自泰莫利亞。萊德布魯尼大概有四百戰俘。貝哈文的礦山和露天礦坑足有五百多,另有上千人負責修橋和翻整通過西奧杜拉隘口的道路。

傑洛特上次來這兒時,市集上就有一架絞刑台,但過去的它要體面多了。當時它可沒這麼多額外的物件,比如尖樁、鐵叉和長棍之類,也沒掛著這麼多噁心、發臭又腐爛的裝飾物。

幾個人看著絞刑台,小混混告訴他們,那些碎屍是新任軍事總督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大人的傑作。福爾科大人相當倚重劊子手。這位大人可不好惹,他補充道這是個嚴厲的總督。

他們在旅店見到了小混混的朋友,也就是養蜂人提到的采鑽人。他給傑洛特的第一印象很糟,因為他臉色慘白,全身發抖,那種半睡半醒、虛實不分的狀態明顯是宿醉幾天幾夜的結果。獵魔人的心沉了下去。他擔心,德魯伊教徒就在附近的消息只是那人的胡話而已。

然而在回答問題時,醉醺醺的采鑽人卻顯得條理清晰,思路分明。他用玩笑化解了丹德里恩的質疑,說詩人如果採到了鑽石,也會變成他這副德性。他準確而具體地描述了德魯伊在洛克·孟登湖的哪個方位,不帶任何誇張與過度的修飾。他毫不顧忌地問他們為什麼要找德魯伊,得到的回應卻是輕蔑的沉默。他提醒他們,前往德魯伊的橡木林等於送死,因為德魯伊會抓住入侵者,將他們關進人形的柳條籠,一邊祈禱並念誦咒語,一邊把人活活燒死。看起來,某些毫無根據的謠言和惡毒的傳說跟那些德魯伊一起遷徙了過來。

接下來,九個士兵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那些人全副武裝,黑色制服的肩章上有個太陽符號。

帶頭的軍士用橡木杖輕輕敲打自己的腿肚。「你就是名叫傑洛特的獵魔人?」

「對。」傑洛特遲疑片刻,回答道,「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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