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獨角獸的習性令人極其費解。儘管它異常羞怯且畏懼人類,但若遇見尚未和男性有過肉體關係的少女,它便會跑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毫不畏懼地枕在她的膝頭。據說在蒙昧的遠古時代,有些女子便以這一行業為生。她們終身不嫁並禁慾多年,充當獵人捕獵獨角獸時的誘餌。然而人們很快發現,獨角獸只會接近年輕處女,卻對年老處女不屑一顧。作為一種睿智的生靈,獨角獸無疑明白,過於長久地保持處子之身既令人生疑,又違背自然規律。

——《生物論》

熱浪把她烤醒了,還灼傷了她的皮膚,就像拷問者手中滾燙的鐵鉗。

希瑞的腦袋動彈不得,像被什麼東西固定住似的。她拚命抬起頭,隨即發出痛苦的哀號,因為這一動作扯破了鬢角的皮膚。她睜開雙眼,發現腦袋下面的大石頭沾滿了乾涸凝固的污血,已呈現出深棕色。她摸摸鬢角,手指碰到一塊堅硬開裂的傷疤,它原本黏在石頭上,但已在她抬頭時撕裂,現在更是滲出了鮮血。希瑞咳嗽幾聲,吐出一團混雜了黏稠唾液的沙子。她用手肘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四下張望。

周圍是片灰紅色的平坦石地,被峽谷和斷層分割成許多塊,散落著成堆的石塊和奇形怪狀的巨石。在這片石地高處,掛著一顆熊熊燃燒、碩大無朋的金色太陽,將整個天空染成黃色。灼人的陽光扭曲了視線,令空氣閃爍微光。

我在哪兒?

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腫脹挂彩的額頭。很疼。疼得要命。我肯定重重摔了一跤,她心想,還在地上滾了很遠。她把注意力轉向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然後發現了痛楚的其他來源——後背、肩頭,還有屁股。她摔倒時,身上沾滿了灰塵與砂礫,頭髮、耳朵、嘴巴甚至眼睛裡都有,所以她才會流淚不止。她的雙手和手肘都磨破了皮,刺痛一陣陣傳來。

希瑞緩慢而小心地伸直雙腿,又發出一聲呻吟——這個動作讓她的左膝劇痛無比。她隔著完好無損的褲子摸索一番,卻沒發現任何瘀腫。她吸氣時,只覺身側傳來令人不安的刺痛,腰背痙攣不止,光是彎下腰都能讓她痛得尖叫。我沒事,只是有些瘀傷,她心想,但應該沒摔斷骨頭。如果骨頭斷了,我會疼得更厲害才對。我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昏迷了一小會兒。我可以站起來。我也能站起來。

她蹲伏在地上,動作有些尷尬。她小心而緩慢地活動腿腳,換了個能保護受傷膝蓋的姿勢,然後呻吟著撐起身體。彷彿過了一輩子之久,她終於站了起來,但暈眩感也馬上襲來,模糊了她的視線,還讓她兩腳發軟,重重地倒回到石頭上。希瑞感到一陣反胃,只好側卧著蜷起身子。陽光曝晒的石面像炭火一樣滾燙。

「我起不來的……」她嗚咽道,「我做不到……我會被太陽烤焦的……」

她的腦仁里悸動著頑固又惱人的痛楚,疼痛的程度還在不斷增加。她每動一下都讓疼痛更加強烈,所以有那麼一會兒,希瑞一動不動。她用胳膊護住頭,但炎熱很快便令她難以忍受。她知道自己必須找個地方避開陽光。她奮力對抗著痛楚,抬起頭,手腳並用爬到一塊巨石下。在風化作用下,石頭的形狀就像一朵怪異的蘑菇,不成形的「傘蓋」讓它的底部只有一條狹小的影子。她蜷成一團,咳嗽幾聲,抽了抽鼻子。

她躺了很久,直到太陽漫步到天空另一側,再次投來灼人的熱浪。她挪到巨石另一邊,卻發現根本毫無分別。太陽爬升到最高點,石蘑菇下方連一絲影子都沒了。她用雙手按住疼痛難當的鬢角……

她全身顫抖著醒來。熾熱的太陽失去了耀眼的金色光輝,如今的它低垂在參差不齊的岩石之上,顏色轉為橙黃。酷熱已然消散。

希瑞費力地坐起身,四下張望。她的頭沒那麼痛了,視野也清晰起來。她摸摸頭,發覺陽光已晒乾了鬢角的血跡,只留下一塊平整堅硬的血痂。但她的身體還很疼,好像全身上下沒一處完好。她乾咳幾聲,試著吐出牙縫間的砂礫,但沒能成功。她靠向蘑菇狀的巨石,石頭表面依然帶著陽光的熱度。至少沒那麼熱了,她心想。太陽已經西沉,熱度也可以忍受了,很快……

很快,夜幕就會降臨。

她渾身發抖。我究竟在哪兒?我該怎麼離開?走哪條路?我該走哪條路?也許我該待在原地,等他們找到我。他們肯定在找我。傑洛特,還有葉妮芙,他們不會拋下我的……

她再次試著吐出砂礫,但又一次失敗了。然後她發現了——

乾渴。

她想起來了。當初逃離辛特拉時,她也曾忍受過乾渴的折磨。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騎著黑馬逃向海鷗之塔,馬鞍上系著一個木頭水壺。但她沒能解開繩子帶上水壺——她沒那個時間。現在馬沒了。什麼都沒了。除了滾燙尖銳的岩石,除了鬢角上令她皮膚繃緊的血痂,除了滿身的痛楚和乾渴的喉嚨,她一無所有。她甚至連可吞咽的口水都抿不出來。

我不能留在這兒。我得去找水。如果找不到,我會死的。

扶住石蘑菇試圖起身時,她的手指隱隱作痛。她站了起來,邁出一步,結果又哀號著趴到地上,弓起脊背。劇烈的反胃感又一次襲來,痙攣和暈眩佔據了她的身體,讓她只能再度躺倒。

我又一次孤單一人。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拋棄了我,只留下我一個。就像從前一樣……

好像有隻無形的鉗子正在擠壓她的喉嚨,她的下巴肌肉緊繃到疼痛的程度,乾裂的嘴唇也開始顫抖。再沒有比女術士哭鼻子更令人反胃的了,葉妮芙的話語在她腦海中回蕩。

可是,等等……這兒沒人能看到我……一個人都沒有……

希瑞在石蘑菇下縮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起來。儘管她已流不出任何眼淚。

等她睜開腫脹的眼皮,發現熱度又消退了不少。不久前,天空還是橘黃色,如今已轉為熟悉的鈷藍,而且顯得格外晴朗,只飄著幾縷細小的白雲。通紅的日輪垂得更低,但仍將涌動的熱浪灑向沙漠。或者那些熱氣是從滾燙的石頭上散發出來的?

她坐起身,發覺頭痛和瘀傷都不再折磨她了。此時此刻,跟她空癟的肚皮和發癢的喉嚨帶來的不適相比,其他都不算什麼了。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不要放棄,她心想,我也不能放棄。就像在凱爾·莫罕那樣,我必須爬起來打敗敵人,必須壓抑心中的痛苦和軟弱。必須站起來,邁開腳步。我現在至少知道方向了。太陽正朝西方落下。我必須邁開腳步。必須找到水和食物。必須。不然我會死的。這兒是沙漠。我落到了沙漠里。我在海鷗之塔走進一道傳送門,那是種魔法裝置,能把人傳送到極遠之地……

托爾·勞拉的傳送門很奇怪。她跑到頂層時,那兒什麼都沒有,連窗戶都沒有一扇,只有覆滿霉斑的牆壁。其中一面牆上有個不規則的橢圓形,裡面泛動著彩虹色的光芒。她猶豫片刻,但那扇傳送門在吸引她、召喚她、真真切切地邀她進去。而且周圍沒有別的路,只有那個閃光的橢圓。她閉上眼睛,走了進去。

隨後,她看到耀眼的強光和湍急的旋渦。爆炸的衝擊力擠壓她的肋部,令她幾乎窒息。她記得自己飛過寂靜、冰冷與空無,然後是一道亮光,她終於又能呼吸了。她的上方是藍色,下方遠處則是模糊的灰暗……

旋渦將她吐到半空中,就像一隻幼鷹丟下一條對它而言過大的魚。她摔到石頭上,立刻失去了知覺。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在神殿里讀過關於傳送門的書,她一邊努力回憶,一邊甩掉頭髮里的砂礫。有些書提到過扭曲或混亂的傳送門,它們會把人送到任何地點,送達的位置也毫無規律。海鷗之塔的傳送門肯定也是這樣。它把我丟到世界盡頭的某個角落。我完全不知道這是哪兒。沒人會來這裡找我,也沒人能找到我。如果留在這兒,我會死的。

她站起身,凝聚全身的力氣,手扶巨石走出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

剛走幾步,她就發現右邊鞋子的帶扣不知何時扯脫了,鬆動的鞋幫讓走路變得更艱難。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檢查自己的衣服和隨身物品。她專心致志地檢查,一時忘記了疲憊和痛楚。

她首先發現一把短刀。短刀的皮鞘滑到了背後,她都忘記了它的存在。接下來是個系著皮繩的小口袋,那是葉妮芙送她的禮物,裡面裝著「女士從不離身的物品」。希瑞解開皮繩。不幸的是,這套女士標準裝備沒能預見目前的狀況。袋子里有一把玳瑁梳、一把小刀、一把剪刀、一把指甲銼、一卷消過毒的亞麻棉布,還有一個翡翠小盒,裡面是護手油膏。

希瑞立刻把油膏塗到乾裂的臉和嘴唇上,又貪婪地舔了舔嘴唇。她不假思索地把小盒舔了個乾淨,品嘗著裡面的油脂和少得可憐卻令人寬慰的水分。用來給油膏添香的甘菊、龍涎香和樟腦讓它的味道令人作嘔,但也讓她精神振奮。

她從袖子上扯下一塊布條,把鞋子綁到腳踝上,然後站起身,試著跺幾下腳。她展開亞麻棉布,做成一條寬大的頭帶,遮住受傷的鬢角和晒傷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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