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因此我選擇與你相伴相隨,無論時代美好與險惡,無論境遇順遂與不堪,無論白天與黑夜,無論疾病與健康。我會以我的全心全靈愛你,發誓愛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傳統結婚誓詞

我們對愛情知之甚少。愛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獨特。試著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詩歌的半世紀》,丹德里恩著

傑洛特有理由懷疑——而且很早以前就開始懷疑——女術士的宴席跟普通人的有所不同。但他從沒想過會是如此巨大的根本性差異。

葉妮芙希望他陪同自己參加巫師集會前的宴會,這讓他有點吃驚,但還不算太意外,畢竟她不是頭一回提類似的建議。以前住在一起、感情良好時,葉妮芙就希望他陪她一起出席會議與集會,當時他堅定地拒絕了。他認為,就算最好心的巫師,也只會把他當成怪胎和奇觀;至於心胸狹隘的那些,更會把他視為入侵者和賤民。葉妮芙嘲笑了他的擔憂,但從未堅持要他同去。考慮到葉妮芙在其他事情上向來天崩地裂也不動搖,於是傑洛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但這次他同意了,而且毫不猶豫。她在一場漫長、坦誠而又動情的談話之後提出這個要求。這場談話讓他們恢複了原本的親密,拋開了過去的衝突與不快,也融化了怨恨、驕傲和固執的堅冰。在希倫頓的堤道上講和之後,葉妮芙提出任何要求,傑洛特都會欣然同意。就算她提議兩人一同走進地獄,與渾身冒火的惡魔對飲滾燙的焦油,他也不會拒絕。

而更重要的原因卻是希瑞:要不是她,這場碰面和談話根本不可能發生。按柯德林格的說法,有個身份不明的術士對希瑞很感興趣。傑洛特希望自己的出現能激怒那個術士,並迫使他出手。但這件事他對葉妮芙隻字未提。

傑洛特、葉妮芙、希瑞和丹德里恩,一行四人從希倫頓直接去了仙尼德島。他們第一站是位於東南山腳、龐大而複雜的洛夏宮。那座宮殿早已擠滿與會代表與隨行人員,但有人立刻為葉妮芙安排了住處。他們在洛夏度過了一整天——傑洛特與希瑞聊天;丹德里恩在宮殿里四處亂轉,收集並散播謠言;女術士則挑選並定做衣物。等夜幕終於降臨,獵魔人和葉妮芙加入色彩斑斕的隊列,前往宴會所在地艾瑞圖薩宮。儘管傑洛特早就發誓不再為任何事驚訝,聲稱世上也不會再有東西令他詫異,但在艾瑞圖薩,他失算了。

這座宮殿龐大的中央大廳建成T字形。較長的那一豎有又窄又高的窗戶,幾乎與支撐天花板的圓柱頂部齊平。天花板很高,讓人難以分辨拱頂裝飾畫的細節,尤其是其中最普遍的主題——那些裸體人物——的性別。每扇窗戶都裝著彩色玻璃,看起來耗資巨大,但大廳中人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有風吹過。傑洛特起先驚訝於不會熄滅的蠟燭,但近看之後,他就明白了原因。那些枝狀大燭台都施有魔法,甚至可能只是幻影。但不管怎麼說,它們提供了充足的照明,且遠比普通的蠟燭明亮得多。

他們走進大廳時,已有上百人到場。據獵魔人估算,如果按照傳統,在大廳中央將餐桌擺成半圓形,這座大廳也能容納至少三倍於此的人數。但現在看來,也許他們只能站著用餐了,因為大廳中間根本沒有桌子。四周的廳壁裝飾著掛毯、花環和三角旗,在冷風中不時拂動。一排排長桌靠在牆邊,位於隨風搖曳的掛毯和花環下方,精美的盤碟擺放在更加精美的桌布之上,還有精緻的插花和華美的冰雕。走近之後,傑洛特發現,桌上的裝飾遠比食物多。

「沒什麼吃的。」他悶悶不樂地說,順手撫平身上鑲有銀色飾帶的黑色束腰短外衣。葉妮芙堅持要他穿這身。據說這叫緊身上衣,最近很流行。獵魔人不知道這名字是怎麼來的,他也不想知道。

葉妮芙沒搭話。這跟傑洛特預料的一樣,他知道葉妮芙不會對這些言論做出反應。但他沒有放棄,還在繼續發牢騷。他單純地只想抱怨幾句而已。

「沒有音樂,四下漏風,還沒地方坐。我們是要站著吃喝嗎?」

女術士用紫羅蘭色的雙眸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沒錯。」她的語氣平靜得出奇,「我們是得站著吃東西。你要知道,在餐桌旁停留太久會很失禮。」

「我會努力規矩點兒。」他喃喃道,「反正桌邊也沒什麼好停留的。」

「飲酒不加節制也很失禮。」葉妮芙毫不理會他的抱怨,繼續做著說明,「迴避對話更是不可原諒的失禮行徑……」

「那個穿著可笑馬褲的瘦高個兒,一邊跟他的兩個女友聊天,一邊沖我指指點點,」他插了一嘴,「是不是也很失禮?」

「對。但不嚴重。」

「葉,那我們該做些什麼?」

「在大廳里轉幾圈,跟別人打打招呼,恭維幾句,聊聊天……別再扯你的緊身上衣,也別再整理頭髮了。」

「你不讓我系頭帶……」

「你的頭帶太招搖。好了,挽住我的胳膊,我們走。在入口附近久站同樣失禮。」

他們信步穿過大廳,其他賓客陸續進場。傑洛特飢腸轆轆,但他很快發現,葉妮芙剛才的話並非是在說笑。很明顯,巫師的禮節確實會讓賓客在冷風裡缺吃少喝,更過分的是,每次停留在餐桌前,社交義務都會隨之而來。有人會認出你,並為這一事實表示喜悅,隨後走上前來噓寒問暖,語氣既熱情又虛偽。在強制性的隔空吻或綿軟無力的握手之後,在虛假的笑容和缺乏誠意但巧妙動聽的恭維之後,則是簡短沉悶、毫無營養的對話。

獵魔人急切地打量四周,尋找熟悉的面孔,主要是為證實,自己並非這場魔法聯誼會上唯一格格不入的人。葉妮芙曾保證說還有別的局外人到場,但他卻找不到任何非巫師來賓,至少沒有他認識的。

侍者端著托盤,來往於賓客之間,奉上酒水。葉妮芙滴酒未沾。獵魔人很想喝個酩酊大醉,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他的緊身上衣綳得緊緊的。

女術士挽著傑洛特的手臂,嫻熟地拖著他離開餐桌,領他到大廳中央,來到眾目睽睽之下。他的反抗徒勞無功。他終於明白了此行的目的:單純只為展示而已。

心中明了之後,傑洛特堅忍而冷靜地忍受著女術士們病態而好奇的目光,以及巫師們神秘莫測的微笑。儘管葉妮芙向他保證說,出於禮節和世故,巫師在這種場合不會使用魔法,但他不相信他們的自控力,尤其是葉妮芙挑釁般地將他推到眾人注目的中心之後。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能感覺到胸口的徽章顫動了好幾次,皮膚也有魔法波動帶來的麻刺感。有些巫師——更準確地說,有些女術士——厚顏無恥地想讀他的心。但他早有準備,也想到了回應的辦法。他看著走在身邊的葉妮芙,看著一身黑白搭配、珠光寶氣的葉妮芙,看著她渡鴉般的黑髮和紫羅蘭色的雙眸,讓那些試圖打探他心聲的巫師迷惑不安。面對他的幸福與滿足,他們顯然失去了鎮定與冷靜。沒錯,他在腦海中答道,你們沒搞錯。只有她,只有此時此地在我身邊的葉妮芙,才是我所關心的。此時,此地。至於她從前是何種身份,身處何處,與誰相伴,我一點也不在乎。此時,此地,她與我置身在你們中間。她的身邊人是我,不是別人。我現在只想這件事,只想她一人,無休無止地想她,聞著她香水的味道,感受著她的體溫。你們所有人,都帶著嫉妒見鬼去吧。

女術士握緊他的手臂,貼近他的身子。

「謝謝。」她低聲說著,再次領他朝桌邊走去,「如果不介意的話,還是別再過分炫耀了。」

「你們巫師一向把真誠看作炫耀嗎?所以就算讀了人的心,也不相信那些想法是真誠的?」

「對。是這原因。」

「那你為什麼謝我?」

「因為我相信你。」她將他的手臂握得更緊,拿起一隻餐碟,「獵魔人,幫我拿點鮭魚。再來點螃蟹。」

「那是波維斯產的螃蟹,光運過來就得一個月,最近天還這麼熱。你就不擔心……」

「這些螃蟹,」她打斷他,「今早還趴在海底。傳送術是個奇妙的發明。」

「的確。」他贊同道,「真該想辦法普及,不是嗎?」

「我們正在努力。來吧,幫我拿點兒。我餓了。」

「我愛你,葉。」

「我說了,別再炫耀……」她突然閉嘴,抬起頭,撥開臉頰前的黑色髮捲,瞪大紫羅蘭色的雙眼,「傑洛特!你還是頭一回說這話!」

「不可能。你在跟我開玩笑。」

「不,不是。你過去只這麼想過,可你今天說出口了。」

「有區別嗎?」

「很大區別。」

「葉……」

「吃東西時別說話。我也愛你。我沒對你說過嗎?天哪,你噎住了!抬胳膊,我幫你拍拍背。做幾下深呼吸。」

「葉……」

「深呼吸,很快就好。」

「葉!」

「沒錯。我在用真誠回報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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