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說我了解她,恐怕有點誇張。我想,除了那位獵魔人和那位女術士,沒人真正了解她。初次見到她時,儘管當時的狀況極不尋常,她也並沒給我留下太深印象。我也知道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那女孩,立刻就能察覺到追隨其後的死亡氣息。但在我看來,她再普通不過,雖然我明知事實並非如此。因此我試著去辨明——發現——感受——她的不同尋常之處,卻什麼也沒發現,什麼都感覺不到。至於隨後發生的悲劇事件,當時也看不出任何預兆、徵兆或說先兆。那些事件之所以發生,既因為她的存在本身,也是她的行為所致。

——《詩歌的半世紀》,丹德里恩著

就在森林盡頭的十字路口,地上釘著九根木杆,每根頂部都有個平放的車輪,輪緣和輪軸綁滿了東西。車輪上還擠滿烏鴉與渡鴉,在不停地啄咬、撕扯著什麼。由於木杆的高度和擁擠的鳥群,旁觀者只能猜測那些難以辨認的殘骸都是啥——是屍體,不可能是別的。

希瑞轉過頭,厭惡地皺起鼻子。風從木杆的方向吹來,也帶來了瀰漫在十字路口的屍體腐爛的惡臭。

「真是奇妙的風景。」馬背上的葉妮芙略微探出身子,往地上吐口口水,全然忘記不久之前,自己因希瑞做了同樣的事而嚴厲責罵過她。「景色別緻,氣味宜人。可幹嗎要在荒郊野外?這東西通常都架設在城牆外。我說得對嗎,好心的閣下們?」

「他們是松鼠黨,尊貴的女士。」她們在十字路口偶遇的行商匆忙解釋道。他正給自己的花斑馬套上挽具,馬後面是滿載的貨車。「是精靈。我是說,木杆上那些。所以杆子才會立在森林旁邊,作為對其同黨的警告。」

「這是不是說明,」女術士看著他,「被人帶來時,那些松鼠黨俘虜還活著……」

「我的女士,很少有精靈會任由自己被活捉。」商人插嘴道,「有時士兵確實會把俘虜帶到城裡,那是為了震懾非人種族居民。等他們看過松鼠黨在城鎮廣場被拷打,就不會再有興趣加入了。如果精靈在戰鬥中被殺,屍體就會被帶到十字路口,像這樣掛到木杆上。有時他們被捕的地方非常遠,到這兒就已經散發出……」

「想想吧,」葉妮芙厲聲道,「出於對死者尊嚴和遺體的尊重,他們禁止我們練習死靈法術。他們理應得到尊重與安寧,還有約定俗成、符合禮儀的葬禮……」

「女士,您說什麼?」

「沒什麼。我們走吧,希瑞,離開這兒。呸,這臭味都要黏到我身上了。」

「咿——我也是。」希瑞驅馬快步繞過行商的馬車,「讓馬跑快點兒吧!」

「好吧……希瑞!跑歸跑,可別摔斷脖子!」

她們很快看到了城市——高牆環繞,尖塔危聳,塔頂閃閃發光。城市另一邊是大海,灰綠色的海面反射著上午的陽光,點點白帆散落其中。希瑞在砂土覆蓋的懸崖邊勒住馬,站到馬鐙上,貪婪地呼吸著微風及其裹挾的氣息。

「苟斯·維倫。」葉妮芙在她身邊停下馬,「終於到了。好了,該迴路上去了。」

她們讓馬沿路慢跑,將幾輛牛車和背著沉重柴捆的路人甩到身後。等她們遠離所有人,在路上獨自行進時,女術士卻放慢了速度,招呼希瑞停下。

「過來。」她說,「再近點兒。牽好韁繩,拉住我的馬。我得鬆開雙手。」

「為什麼?」

「我說了,牽好韁繩,希瑞。」

葉妮芙從鞍囊里取出一隻小銀鏡,擦拭幾下,低聲念出一句咒語。鏡子飄離她的手心,浮在空中,停留在馬頸上方、女術士面前。

希瑞敬畏地呼出一口氣,舔了舔嘴唇。

女術士又從鞍囊里掏出梳子,摘下軟帽,精神十足地梳起頭髮。接下來幾分鐘,希瑞保持沉默。她知道葉妮芙梳頭時不許別人打擾。她那一頭看似凌亂卻迷人的濃密捲髮,需要相當多的精力和時間打理。

女術士再次把手伸進鞍囊。她戴上一副鑽石耳環,雙手各套了一隻手鐲。她取下披巾,解開襯衫的幾粒紐扣,露出脖子和飾有黑曜石星星的黑色緞帶。

「哈!」希瑞終於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想在進城前好好打扮一下!我說得對嗎?」

「嗯,說得對。」

「那我呢?」

「你什麼?」

「我也想打扮一下!我要梳頭……」

「戴上帽子。」葉妮芙厲聲喝道,目光不離馬兒頭頂的鏡子,「像之前一樣。把頭髮塞進去。」

希瑞憤憤地哼了一聲,但還是照做了。她早就學會分辨女術士說話的語調。她能聽出什麼時候可以抗議,什麼時候不可以。

葉妮芙終於梳理完額前的髮絲,又從鞍囊里取出個小巧的綠色玻璃罐。

「希瑞,」她換上較和緩的語氣,「我們是在喬裝旅行,而且旅途尚未結束,所以你必須用軟帽藏住頭髮。每道城門都有人仔細盤查來往行人。你明白嗎?」

「不明白!」希瑞拉住女術士的黑色騸馬,壯著膽子反駁道,「你打扮得這麼漂亮,城門守衛的眼珠子都會掉出來!這種喬裝還真少見!」

「我們要去的城市是苟斯·維倫。」葉妮芙笑道,「我在苟斯·維倫不需要喬裝——應該說,恰恰相反。但你不一樣。你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

「盯著你的人也會看到我!」

女術士拔出玻璃罐的塞子,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立刻飄散出來。她把食指伸進去,將罐里的少許東西塗到眼睛下面。

「只怕,」她臉上依然帶著神秘的笑容,「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你。」

騎手與馬車在弔橋前排起長龍,旅人們聚在門房周圍,等待衛兵搜身。一想到可能要等上很久,希瑞不禁抱怨起來。葉妮芙卻在馬鞍上坐得筆直,讓馬小跑前進,目光高高越過旅人們的頭頂——他們迅速為她讓道,還紛紛鞠躬行禮。身穿鎖甲的衛兵注意到女術士,立刻為她放行,還用矛桿敲打那些執拗地不肯讓開,或者動作太遲緩的傢伙。

「這邊,這邊,尊貴的女士。」一名衛兵叫喊起來。他看看葉妮芙,臉泛紅暈。「請走這邊。讓開,讓開,你們這些鄉巴佬!」

衛兵隊長匆匆走出門房,臉色陰沉而憤怒,但一看到葉妮芙,他立刻漲紅了臉,瞪大眼睛,張開嘴巴,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

「尊貴的女士,我謙卑地歡迎您造訪苟斯·維倫。」他含混不清地說著,挺直了背脊,目不轉睛地盯著女術士,「在下聽憑您的差遣……我該如何為您效勞?您是否需要護送?或者嚮導?需要我為您找什麼人嗎?」

「這些就不必了。」葉妮芙在馬鞍上挺直身子,低頭看著他,「我不會在這座城市停留太久。我要去仙尼德島。」

「當然,女士。」剛才的衛兵一邊嘀咕,一邊左腳倒右腳,目光始終無法從女術士臉上移開。其他衛兵也盯著她看。希瑞自豪地挺胸抬頭,卻發現沒人看她,好像她壓根不存在。

「好的,女士。」衛兵隊長也重複一遍,「去仙尼德島,是啊……參加集會。好的,我明白。那我祝您……」

「謝謝。」女術士驅馬前進,顯然對衛兵隊長的祝願毫無興趣。希瑞跟在她身後。葉妮芙經過時,衛兵紛紛鞠躬致意,卻連看都不看希瑞一眼。

「他們甚至沒問你的名字。」希瑞趕上葉妮芙,一邊嘟囔,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滿是車轍的泥地上打馬前進,「你給他們施了法術?」

「不是他們,是給我自己。」

女術士轉過臉,希瑞不由驚呼一聲。葉妮芙的雙眼閃著紫羅蘭色的光,面容明艷照人,美到令人目眩——那是充滿挑逗、危險而不自然的美。

「那個小綠罐,」希瑞明白了,「裡面是什麼?」

「魅力靈膏,一種煉金葯,或者說是在特殊場合使用的乳霜。希瑞,你非要讓馬踩進路上的每個水坑嗎?」

「我想把馬蹄後面的距毛洗乾淨。」

「已經一個月沒下雨了。坑裡只有泔水和馬尿,沒有雨水。」

「啊啊……告訴我,你幹嗎要用靈藥?外表對你來說就這麼……」

「這裡是苟斯·維倫,」葉妮芙打斷他,「這座城市的繁榮多虧了巫師和女術士。說實話,大部分功勞應該歸於女術士。你也看到這兒的人如何對待我們了。但我不想自報家門,也不想證明自己的身份。我寧願讓他們第一眼就認出我。過了那棟紅房子往左轉。希瑞,讓馬放慢速度,別踩到路邊的孩子。」

「可我們為什麼來這兒?」

「我剛才告訴你了。」

希瑞哼了一聲,奮力思考了一會兒。隨後她抿著嘴唇,靴跟狠狠踢進馬腹。她的母馬突然加快腳步,差點撞上一輛從旁經過的馬車。車夫站起身子,正準備報以一長串極其專業的謾罵,但一看到葉妮芙,便立刻坐了回去,專心研究起自己的木鞋。

「再這麼搞一次,」葉妮芙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就要惹上麻煩了。你就像只沒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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