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在上游見到了他們的城鎮,精緻得彷彿用晨霧織成,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不見,會被吹皺河水的清風席捲而去。那兒有小小的宮殿,潔白得彷彿睡蓮;那兒有小小的塔樓,看來像用象牙雕成;那兒的橋樑輕盈得好似垂柳;還有些東西我們無法用言語形容。要知道,我們已為眼前這個重生的新世界的一切都取了名字。突然,在遙遠的記憶深處,我們再次想起了巨龍與獅鷲獸、美人魚與寧芙、小妖精與樹精。我們想起了白色的獨角獸,它們在暮色中於河畔飲水,細長的脖頸靠向河面。我們為一切命名。似乎那一切都貼近我們的心靈,與我們無比熟悉。

除了他們。儘管他們與我們相似,卻純屬異類。他們如此怪異,以致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甚至找不到貼切的詞語來形容他們的古怪。

——《精靈與人類》,亨·格迪米狄斯著

死掉的精靈才是好精靈。

——米蘭·魯本奈克元帥

亘古不變的厄運就像一隻老鷹,在頭頂盤桓良久,等到時機最合適方才降下。它選中他們時,他們已經過了葛溫里屈河與上布伊納的幾個村落,過了阿德·卡萊城,深入到人跡罕至、被峽谷分割成數塊的森林。厄運如撲擊的老鷹,一擊得手,精準無誤地落在目標身上。它的目標是特莉絲。

起初只是普通的腸胃不適,雖然惱人,但並不嚴重。女術士不時停下解決內急,傑洛特和希瑞也都體諒地保持沉默。特莉絲的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額頭掛著豆大的汗珠,痛得直不起腰,仍在馬背上硬撐了好幾個鐘頭。臨近中午,她在路邊的灌木叢里待得實在太久了,出來時連馬鞍都上不了。希瑞好不容易幫她上了馬,卻也白費力氣——女術士抓不住馬鬃,直接從坐騎側面滑下,癱倒在地上。

他們抬起她,讓她躺在斗篷上。傑洛特一言不發地解下鞍囊,找到一隻裝著魔法靈藥的小箱子。他打開箱蓋,卻咒罵起來。所有藥瓶一模一樣,封口的神秘符號他都不認識。

「特莉絲,哪瓶?」

「哪瓶都沒用。」她呻吟著,雙手按住腹部,「我不能……我不能喝。」

「什麼?為什麼?」

「我……過敏……」

「你?女術士對靈藥過敏?」

「我過敏!」她惱火而絕望地啜泣起來,「一直都是!我喝不了靈藥!我能用它們治別人,但我自己只有靠護身符。」

「你的護身符呢?」

「不知道。」她咬著牙說,「肯定忘在凱爾·莫罕了,或者弄丟……」

「該死的。那我們該怎麼辦?也許你可以對自己施個法術?」

「我試過了。結果就是這樣。絞痛讓我沒法保持專註……」

「別哭。」

「說得容易!」

獵魔人站起身,從洛奇背上取下鞍囊,開始翻找。特莉絲蜷縮身子,表情扭曲,嘴唇痙攣不止。

「希瑞……」

「怎麼了,特莉絲?」

「你還好吧?沒什麼……不一樣的感覺吧?」

女孩搖搖頭。

「也許是食物中毒?我吃了什麼?咱們吃的都一樣……傑洛特!快去洗手。讓希瑞也把手洗乾淨……」

「冷靜。把這個喝了。」

「這是什麼?」

「普通的止痛草藥汁,蘊含的魔力幾乎為零,應該不會給你帶來任何痛苦,但能緩解絞痛。」

「傑洛特,絞痛……倒不要緊。但我萬一開始發燒……那可能會是……痢疾,或者副傷寒。」

「可你應該有免疫力吧?」

特莉絲一言不發,轉過頭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獵魔人不再追問。

等她休息片刻,他們把女術士抬上洛奇的馬鞍。傑洛特坐在她身後,用雙手撐著她。希瑞騎馬與他們並行,一手握著韁繩,一手牽著特莉絲的騸馬。他們甚至沒能走出一里路。女術士不斷從傑洛特手中滑脫:她沒法坐在馬鞍上。她的身體突然開始抽搐,開始發燒,腹痛也越來越嚴重。傑洛特告訴自己,她只是對他那瓶獵魔人藥劑里的些許魔力產生了過敏反應。他這麼告訴自己,但他並不相信。

「哦,閣下。」中士說,「你來得真不是時候。說實話,你選的時機簡直不能更糟了。」

中士說得沒錯。傑洛特沒法爭辯,更無從反駁。

這座橋頭堡通常只有三名士兵、一個馬夫、一個收費員,外加最多幾個過路人,此刻卻人滿為患。獵魔人看到三十多名輕步兵,全都身穿科德溫王國的服色,還有足足五十個盾牌手在低矮的柵欄周圍紮營。大多數人遵循著古老的士兵守則,躺在營火邊養精蓄銳,以備不時之需。敞開的大門處人頭攢動——原來要塞里也有不少人馬。有點歪斜的瞭望塔頂上,兩名士兵正在放哨,手裡始終握著十字弓。飽受馬蹄踩踏的老舊橋面上,停著六輛農夫的牛車,還有兩輛商人的馬車。要塞的院子里,一群卸軛的牛悲傷地垂著頭,看著地上的爛泥和糞便。

「這座要塞受到襲擊——就在昨晚。」中士猜到了他的問題,「我們帶著援軍及時趕到,不然這兒就只剩一片白地了。」

「誰襲擊你們?強盜?土匪?」

中士搖搖頭,吐了口唾沫,隨後看了看希瑞,還有蜷縮在馬鞍上的特莉絲。

「進來吧。」他說,「你那位女術士眼看就要摔下馬了。我們這兒有不少傷員,再多一個也沒什麼分別。」

院子里有棟開放式棚屋,裡面躺著幾個人,傷口裹著染血繃帶。稍遠處,在柵欄與水井之間,傑洛特看到六具屍體,蓋著麻布,一動不動,只露出穿著破舊靴子的雙腳。

「把她放那兒,傷員旁邊。」中士指指棚屋,「哦,閣下,這時候生病真是太不幸了。有幾個人負了傷,我們可不想拒絕魔法方面的幫助。我們幫一個傷員拔掉他身上的箭時,箭頭卡在了肚子里。他現在很虛弱,最多只能撐到明早……能救他的女術士卻發起了高燒,還向我們求助。不是時候啊,我說,真不是時候……」

發現獵魔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蓋著麻布的屍體,他停了一下。

「兩個是這兒的守衛,兩個是我們帶來的援兵,還有兩個……是對方的人。」他走過去掀起麻布一角,「想看就看吧。」

「希瑞,到邊上去。」

「我也想看!」女孩從他身後探出身子,張大嘴巴地看著那些屍體。

「拜託,到邊上去。照顧一下特莉絲。」

希瑞鼓起腮幫子,不情不願地照辦。傑洛特走近些。

「精靈!」他毫不掩飾語氣里的驚訝。

「精靈。」中士確認道,「Scoia''tael。」

「什麼?」

「Scoia''tael,」中士重複一遍,「森林匪幫。」

「真是個怪名字。如果我沒弄錯,意思是『松鼠黨』?」

「是啊,閣下。松鼠黨。這是他們對自己的精靈語稱謂。有人說,因為他們的毛皮帽上有時會用松鼠尾巴作裝飾。還有人說,因為他們住在森林裡,吃的只有堅果。我只能說,他們惹的麻煩越來越大了。」

傑洛特搖搖頭。中士把屍體蓋好,在束腰外衣上擦擦手。

「來吧。」他說,「沒必要站在這兒。我帶你去見指揮官。我們的下士會盡量照看你帶來的病人。他知道怎麼縫合傷口和正骨,大概也知道怎麼調和藥劑。他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從山裡來。走吧,獵魔人。」

昏暗而滿是煙味的收費亭里,正有一場熱鬧的對話。有位騎士留著平頭、身披無袖鎖甲和黃色外衣,正對兩名商人和一位鎮長大喊大叫。收費員在旁邊看熱鬧,腦袋上綁著繃帶,臉上掛著冷漠陰鬱的表情。

「我說了,不行!」騎士一拳砸在快要散架的桌子上,站直身子,正了正頸甲,「直到巡邏隊回來之前,你們哪兒都不能去!不能讓你們到大路上遊盪!」

「我得在兩天之內趕到戴文!」鎮長大喊,把手中一根刻有符號的短杖伸到騎士鼻子底下,「我得把貨物送到!如果我遲到了,執法官會砍掉我的腦袋!我要向你們的總督申訴!」

「儘管去。」騎士嘲笑道,「但我建議你先往褲子里墊一層稻草,因為總督大人喜歡踢人屁股。不過眼下,下達命令的人是我——總督遠在天邊,你的執法官對我而言只是一坨大便。嘿,尤尼斯特中士!你又帶誰來了?另一個商人?」

「不。」中士不情不願地回答,「長官,是個獵魔人。他自稱利維亞的傑洛特。」

令傑洛特驚訝的是,騎士露出開朗的笑容,迎上前來,打了個招呼。

「利維亞的傑洛特。」他笑容不減,「我聽說過你,而且不光是道聽途說。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傑洛特解釋了來意。騎士的笑容漸漸退去。

「你來得真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這兒在打仗,獵魔人。一隊松鼠黨正在附近出沒,昨天還發生了小規模戰鬥。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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