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說實話,再沒有比獵魔人更醜惡、更違背自然的存在了,因為他們是惡毒的巫術與妖法的產物。他們是沒有道德、良知與顧忌的無賴,是真正的惡魔般的造物,除了殺戮,別無所長。正派人不屑與之為伍。

凱爾·莫罕,那些無恥生物的棲息之處,也是他們修行惡毒技藝之地。我們必須將那座城堡徹底抹去,用鹽和硝石灑遍那兒的每一寸土地。

——《怪胎,或對獵魔人的描述》,作者不詳

偏狹與迷信向來是普通民眾常見的愚行之一,據我推測,這些愚行永遠也無法徹底根絕,因為它們與愚蠢本身一樣永存不滅。現今的高山,或許會是未來的汪洋;現今的汪洋,或許會是未來的荒漠。但愚蠢始終是愚蠢。

——《關於生命、幸福與繁榮的默想》,尼哥底母·德·布特著

特莉絲·梅利葛德朝凍僵的雙手哈口氣。她動動手指,低聲念出一句咒語。她騎的騸馬立刻作出反應,它噴著鼻子,轉過腦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女術士——這是寒冷和狂風的功勞。

「你有兩個選擇,老傢伙。」特莉絲戴上手套,「要麼儘快習慣魔法,要麼被我賣給農夫拉犁。」

騸馬豎起耳朵,用鼻孔噴出熱氣,順從地走下林木繁茂的山坡。女術士在馬鞍上彎下腰,免得被結霜的樹枝掃到。

魔法見效很快:她不用再聳肩低頭對抗寒風,手肘和脖子也不再感到刺骨的寒意。咒語溫暖了她,也壓抑了困擾她幾個鐘頭的飢餓感。特莉絲振作精神,在馬鞍上坐得更舒服些,開始仔細觀察周圍。

離開常走的路,她只能憑灰白的山壁和白雪覆蓋的山頂辨別方向。太陽穿透厚厚的雲層時,山頂會閃耀金光——但這景象通常只有在早上或日落前才能看到。她已經很接近山脈了,所以必須加倍小心。凱爾·莫罕周圍的土地以蠻荒和崎嶇聞名,花崗岩山牆上雖有道缺口,外行人卻無法輕易找到。你很可能拐進一道山壑或一道峽谷,然後徹底迷失方向。就算她熟悉這片土地,知道路線,清楚該去哪裡尋找山口,也不敢有片刻鬆懈。

到達森林盡頭,寬廣的山谷橫亘於女術士面前,散落在谷中的巨石一直蔓延到另一側的陡峭山坡。「白石之河」葛溫里屈便從山谷中央流淌而過,泡沫浮泛於巨石之間,還有圓木順著河水漂流而下。這裡屬於上遊河段,葛溫里屈河不過是條寬闊的小溪,不算深,涉水過河費不了多少力氣。但到了科德溫王國境內,也就是中游,葛溫里屈河便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河水奔流不息,衝擊著深邃的河床。

騸馬踩進河水,加快腳步,顯然是想儘快抵達對岸。特莉絲扯扯韁繩——河水很淺,剛漫過馬蹄上的距毛,但覆蓋河床的鵝卵石很滑,水流也很急。河水翻攪起伏,馬腿周圍泛起泡沫。

女術士抬起頭,仰望天空。周圍越來越冷,風也越來越強。在群山中,這意味著風暴的到來,但她不希望再在洞穴里或岩架下過夜。必要的話,她可以頂著暴風雪趕路,可以用心靈感應確認路線,可以用魔法讓自己感覺不到寒冷。如果有必要的話。但她希望自己不必這麼做。

幸好凱爾·莫罕已經很近了。特莉絲催促騸馬走上一片平坦的碎石堆,越過冰川和溪流沖刷下來的大堆石塊,然後步入岩壁間的一條狹窄山道。兩側岩壁近乎垂直,似乎在她頭頂高處相連,只露出一線青天。周圍暖和起來,寒風只能在高處呼嘯,無法刮到她身邊。

山道變寬,越過一道溝壑後轉入山谷。山谷里是一片寬闊的窪地,森林在參差不齊的圓石間蔓延。女術士沒有選擇平緩且容易行走的窪地邊緣,而是策馬徑直前往森林,深入蠻荒之中。騸馬的馬蹄踩斷了一根又一根干樹枝,它不情願地噴著鼻息,連連跺腳。特莉絲拉住韁繩,扯著馬兒毛茸茸的耳朵,嚴厲地責罵它不中用。馬兒似乎心懷愧疚,邁著更平穩、更輕快的步子穿過樹叢。

沒過多久,周圍地勢變得開闊,她開始沿山谷底部的溪流前行。女術士仔細地打量周圍,終於找到要找的東西。山谷高處,幾塊巨石撐起一根樹榦:樹皮黝黑,帶著苔蘚的翠綠,樹枝上光禿禿的。特莉絲催馬靠近些,好確認它真是代表「小道」,而不是碰巧被狂風吹落。她依稀窺見一條通往森林深處的路。她不可能弄錯——肯定是「小道」,也就是環繞凱爾·莫罕古城堡、設有重重障礙的通道。獵魔人常在這裡練習奔跑與控制呼吸的技巧。它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道」,但特莉絲清楚,年輕的獵魔人給它取了另一個名字:殺手路。

她抱住馬脖子,讓它緩緩走到樹榦下。就在這時,她聽到岩石的摩擦聲,還有某人輕盈而飛快的腳步聲。

她在馬鞍上轉過身,拉住韁繩,等待獵魔人踏上樹榦。

的確有位獵魔人跑到那根樹榦上,既沒放慢速度,也沒用雙臂維持平衡——奔跑的動作靈巧、流利且無比優雅。身影飛馳而過,在林木間忽隱忽現,卻沒碰到哪怕一根樹枝。特莉絲長出一口氣,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因為,從身高和體格上判斷,那個獵魔人也就頂多十二歲。

女術士放鬆韁繩,腳踝輕碰馬腹,讓它朝上游前進。她知道小道會在另一個位置穿過山谷——那地方名叫「沖溝」。她想再看看那個小獵魔人——凱爾·莫罕已有近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訓練過孩子了。

她並不特別著急。狹窄的「殺手路」在森林中的部分蜿蜒曲折,而小獵魔人為了熟悉路線,會比抄近路的她花費更多時間。但她也不能浪費光陰,經過沖溝之後,小道會再次轉入森林,然後徑直通往要塞。如果在那之前她沒能追上男孩,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特莉絲也曾數次造訪凱爾·莫罕,但她沒那麼天真,她知道,他們展示給她的只是凱爾·莫罕的一小部分。

沿著溪流前進幾分鐘,她瞥見了沖溝——兩塊苔蘚叢生的巨石形成一道溝渠,兩旁長滿矮小粗糙的樹木。她放鬆韁繩。馬兒噴著鼻息,朝鵝卵石間流淌的清水低下頭去。

她沒等多久,小獵魔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巨石上。男孩仍沒放慢速度,徑直向前躍出。女術士聽到雙腳踩在石頭上的啪嗒聲,片刻之後,又聽到石塊鬆動的聲音、沉悶的墜落聲和一聲輕呼。更確切地說,是一聲尖叫。

特莉絲立刻跳下馬背,脫掉毛皮斗篷,藉助樹枝和樹根飛快地向高處爬去。她越爬越快,直到一團針葉讓她腳底打滑,跪倒在碎石間的身影旁邊。那孩子看到她,立刻像彈簧一樣躍起,迅速退開,敏捷地握住背後的劍——然後仰天栽倒在刺柏和松樹間。女術士沒有起身,她瞪著男孩,驚訝地張大嘴巴。

因為「他」不是男孩。

參差不齊的銀灰色劉海下,一對翡翠色大眼睛正凝視著她。它們在那張窄下巴、翹鼻子的小臉上顯得格外突出。眼裡充滿恐懼。

「別害怕。」特莉絲試探地說。

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她的呼吸並不急促,看來也沒流汗。很明顯,她不是第一次跑這條「殺手路」了。

「你沒事吧?」

女孩沒答話,只是跳起身,倒吸一口氣,將重心轉移到左腳,然後彎下腰,揉搓著膝蓋。她穿著那種縫合起來——或說粘在一起——的連身皮衣,其做工足以讓重視這門手藝的裁縫發出驚恐而絕望的尖叫。她身上只有幾件東西相對較新並且合身:及膝長靴、腰帶、佩劍。更確切地說,是把小劍。

「別害怕。」特莉絲重複一遍,依舊沒有起身,「我聽到你摔下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所以跑過來……」

「我滑倒了。」女孩喃喃地說。

「你摔傷了嗎?」

「沒有。你呢?」

女術士大笑,試圖站起,腳踝傳來的痛楚卻讓她一縮,不由罵了一句。她坐在地上,小心地伸直雙腳,又罵了一聲。

「過來,小傢伙,幫我站起來。」

「我不小。」

「隨便你。話說回來,你是誰?」

「獵魔人!」

「哈!那就過來扶我,獵魔人。」

女孩仍站在原地。她把重心換回另一隻腳,用戴著羊毛無指手套的雙手把玩著劍帶,懷疑地瞥向特莉絲。

「別害怕。」女術士笑著說,「我不是強盜,也不是什麼外人。我叫特莉絲·梅利葛德,我要去凱爾·莫罕。獵魔人都認識我。別瞪我。我尊重你懷疑的權利,但請好好想想,如果我不認識路,怎麼可能來這麼遠?你在小道上見過別人嗎?」

女孩不再猶豫,走上前來,伸出手。特莉絲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其實特莉絲並不需要攙扶,只想近距離看看女孩,想碰到她的手。

獵魔人女孩的綠眼睛看不出任何突變的跡象,碰到她的小手時,特莉絲也感覺不到獵魔人特有的那種微弱但令人愉快的麻刺感。雖然灰發小女孩背著一把劍,在殺手路上飛奔,但她尚未接受草藥試煉,更沒有到改變階段。特莉絲可以確定。

「讓我瞧瞧你的膝蓋,小傢伙。」

「我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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