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須知,劍與斧之時已近,其為寒狼風雪之紀元。白霜與白光之時將至,其為瘋狂與輕蔑之時代:Tedd Deireddh,終結的時代。世界將於寒霜中死去,並於新日下重生。那亦是Hen Ichaer——上古之血——撒下之種重生之時。此種不會萌芽,卻將燃起烈焰。

Ess''tuath esse!此為必然之事!留意徵兆!欲知徵兆為何,且聽我一言:首先,Aen Seidhe——精靈之血——將淹沒大地……

——《Aen Ithlinh》,女先知伊絲琳之預言

城鎮一片火海。

通往護城河與沿岸台地的狹窄街巷噴出濃煙與灰燼,烈火吞沒了緊簇的茅屋,舔舐著城堡外牆。西邊的海港城門處傳來尖叫與惡戰的喧囂,攻城槌撞擊城牆的悶響也愈發洪亮。

襲擊者出人意料地包圍了他們。三五士兵、一小撮手持長戟的鎮民、幾名來自商人公會的弩手組成的防線被輕易衝破。對方的戰馬佩著迎風飄揚的黑色馬飾,如妖靈一般躍過防線,騎手寒光閃閃的利刃將逃亡守軍的頭顱盡數收割。

希瑞感到身後的騎士猛地一踢馬腹。她聽到他大喊:「抓緊了。抓緊了!」

其他身穿辛特拉服色的騎士也趕了上來,與尼弗迦德人纏鬥,且戰且退。希瑞用眼角餘光瞥到戰鬥的一幕——黑色與金藍兩色的斗篷在鋼鐵洪流中瘋狂旋動,刀劍砍在盾牌上發出金鐵錚鳴,戰馬厲聲嘶吼……

還有喊殺聲。不,不是喊殺,是尖叫。

「抓緊!」

我害怕。每一陣顛簸,每一下拉扯,馬兒每一次騰躍,雙手都會傳來疼痛,而她又必須攥緊韁繩;雙腿被磨得生疼,卻找不到馬鐙踏腳;雙眼被濃煙熏出了眼淚;摟緊她的胳膊令她窒息,叫她喘不過氣,肋骨也被壓得隱隱作痛。尖叫聲不絕於耳,她從沒聽過如此高聲的尖叫。他們到底做了什麼,能讓男人叫成這樣?

我害怕。怕得無以復加,怕得渾身乏力,怕得聲音哽咽。

金鐵交鳴聲再度傳來,還有馬匹的嘶鳴與鼻息。房屋在希瑞周圍旋轉不停,突然間,她又看到窗戶噴出烈焰,而在前一刻,那兒還只是條泥濘的街道,散落著屍體和居民逃亡時丟棄的財物。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騎士突然喘息著咳嗽起來。鮮血灑在攥緊韁繩的雙手上。更多尖叫聲響起,箭矢呼嘯飛過。

馬倒了,她摔在地上,盔甲砸得她死去活來。沉重的馬蹄從她身旁踏過,馬腹和磨損的肚帶掠過她頭頂,然後是另一匹馬的馬腹及飄動的黑色馬飾。一陣吃力的吭吭聲,活像伐木工正在劈木頭,但這兒沒有木頭,只有彼此撞擊的金屬。一聲呼喊,喑啞而低沉。一個龐大的黑色物體砰地倒在她身旁的泥漿里,鮮血四濺。一隻套著護甲的腳在痙攣、在踢打,碩大的靴刺戳進地面。

一下拉扯。有人用力拉她起身,讓她坐上另一副馬鞍。抓緊了!又是足以讓骨頭散架的狂奔,發瘋似的疾馳。她的雙手和雙腿拚命尋找支撐。馬兒人立而起。抓緊了!……可她找不到支撐。找不到……找不到……摸到的只有鮮血。馬又倒了。她跳不開,躲不過,沒法掙脫裹著鏈甲、將她牢牢抱緊的手臂,更沒法避開淋了她一頭一肩的熱血。

一陣顛簸。爛泥啪啪作響,人和馬猛地撞在地上,狂奔這麼久,突然停下反而更讓人發毛。馬兒發出痛苦的喘息和嘶鳴,試圖站起。不遠處有馬蹄鐵咚咚踏過地面,距毛一閃而過,還有黑色的馬飾和斗篷。有人在呼喊。

街道熊熊燃燒,彷彿咆哮的紅色火牆。一個身影映火而立,那是個身形龐大、比燃燒的屋頂還高出一頭的騎手。他的戰馬罩著黑色馬飾,昂首闊步,發出一聲嘶鳴。

騎手俯視著她。希瑞看到,他的巨盔像一隻振翼的猛禽,雙眼在盔縫中寒光閃爍。她還看到他低垂的手中握著一把闊劍,寬寬的劍身反射著火光。

騎手目不轉睛。希瑞動彈不得。她身後的騎士已經死去,但雙臂仍緊摟她的腰,浸滿鮮血的沉重身軀壓在她的大腿上,讓她倒在地上,無法起身。

恐懼凍結了希瑞的身體:強烈的懼意令她腸胃翻騰,聽不到傷馬的嘶鳴、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響亮的鼓聲。唯一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唯一有意義的便是恐懼。恐懼化為頭戴羽翼盔的黑色騎士,在肆虐的紅色焰牆前現出身形。

騎手催馬襲來,頭盔上的羽翼隨風舞動,猶如飛翔的猛禽,而他無助的獵物早因恐懼而全身麻痹。那隻鳥——或者說那位騎士——發出駭人、殘忍而又得意的尖嘯。黑色戰馬、黑色盔甲、飛舞的黑色斗篷,還有其身後的火焰。一片火海。

我害怕。

黑鳥尖鳴,翅膀拍打,羽毛掃過她的臉。我害怕。

救命啊!為什麼沒人來救我?我孤單、虛弱又無助——無法動彈,無法用繃緊的喉嚨求救。為什麼沒人來救我?

我好害怕!

羽翼巨盔的眼縫中閃出灼人的目光。黑色斗篷遮蔽了一切……

「希瑞!」

她醒了,全身麻木,大汗淋漓。她的尖叫聲——這尖叫把她自己都驚醒了——仍在空氣中回蕩,仍在她的身體里、胸骨下震顫,讓她乾涸的喉嚨火燒火燎。她抽痛的手指攥緊毛毯,後背隱隱作痛……

「希瑞,冷靜點。」

夜色漆黑,風聲陣陣,周圍松樹的樹冠發出平靜悅耳的沙沙聲,枝幹嘎吱作響。沒有駭人的火海,沒有尖叫,只有這輕柔的搖籃曲。身旁的營火發出溫暖和光亮,馬具的搭扣反射著火光。有把劍斜靠在地上的馬鞍旁,裹著皮革和金屬帶的劍柄被火光映紅。沒有其他火焰,也沒有其他鐵器。貼著她臉頰的手有灰燼和皮革的味道,但沒有血腥味。

「傑洛特……」

「只是個夢。噩夢而已。」

希瑞猛地打個寒戰,緊緊蜷起四肢。

夢。只是個夢。

營火漸暗。樺木枝燒得發紅,不時噼啪作響,綻出藍色火苗。男人將毛毯和羊皮裹在她身上。火光映亮了他的白髮,剪出他鮮明的側影。

「傑洛特,我……」

「我在這兒。睡吧,希瑞。你需要休息。我們還要趕很長的路。」

我能聽到音樂,她突然想到。沙沙作響的林木間……有樂聲響起。是魯特琴的琴聲。還有歌聲。辛特拉的公主……命運之子……上古血脈之子,精靈之血的後裔。「白狼」利維亞的傑洛特,以及他的命運。不,不,那只是個傳說,是詩人編造出來的。公主已死。她企圖逃脫,卻在城鎮的街道上被殺……

抓緊了……抓……

「傑洛特?」

「怎麼了,希瑞?」

「他對我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他對我……做了什麼?」

「誰?」

「那個騎士……頭盔上有羽翼的黑色騎士……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朝我大喊……還看著我。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我很害怕……我怕得……」

男人俯下身,營火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那是一對古怪的眼睛,非常古怪。希瑞曾經很怕那對眼睛,也曾不喜歡他的目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她低聲說,握住他像樹榦一樣堅韌粗糙的手,「那個黑騎士……」

「只是個夢。好好睡吧,它不會再來騷擾你了。」

希瑞也曾聽過類似的安慰。每當她從夢中尖叫著驚醒,總有人向她重複這番話。但這次不同。這次她深信不疑。因為說這話的是利維亞的傑洛特,是白狼,是獵魔人。他是她的命運,是她命中注定之人。她被戰爭、死亡和絕望包圍時,是獵魔人傑洛特找到了她,帶走了她,並答應她:二人永不分離。

她握緊他的手,沉沉睡去。

吟遊詩人一曲唱罷,微微側首,用魯特琴重彈一遍副歌部分。琴聲優雅輕柔,音調只比學徒的伴奏高出少許。

沒人說話。除了漸弱的樂聲,還有高大橡樹的枝葉隨風搖曳的輕響,周圍一片寂靜。古橡樹周圍停著一圈馬車,突然,一隻拴在車上的山羊「咩——咩——」地叫了起來。彷彿聽到信號一般,圍成半圓的聽眾里,有個人站起身。他肩披鑲著金邊的亮藍色斗篷,僵硬而莊重地鞠了一躬。

「感謝您,丹德里恩大師。」他聲音不大卻十分渾厚,「請允許我——牛堡的萊德克里夫,魔法奧秘大師——為您精湛的技藝獻上感激與讚美,相信在場的諸位也會贊同我的觀點。」

巫師的目光掃過眾人——聽眾的數量遠超百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馬車上,有的乾脆站著,在橡樹下圍成個緊密的半圓,彼此點頭,竊竊私語。有幾個開始喝彩,另一些則舉起雙手向歌手致意。女人們被音樂觸動,一邊輕聲抽泣,一邊用手頭的東西擦拭眼睛,具體用什麼則取決於她們的身份、行業和富有程度:農婦用胳膊和手背,商人的妻子用亞麻手帕,精靈和貴婦人用上好的棉布手絹,威利博特男爵的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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