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東西 八

「傑洛特大師?」

「怎麼了,尤爾加?」

商人低下頭,一陣沉默。他正幫獵魔人修補馬鞍,細皮繩纏在手指上。終於,他站了起來,拍拍正在駕駛馬車的男僕的後背。

「韁繩給我,普菲特,我來趕車。傑洛特大師,坐到我旁邊吧。你,普菲特,還在這兒幹嗎?騎到馬背上去!我們要談話,不需要你在這兒偷聽!」

洛奇在他們前方不遠處,嘴裡銜著把她拴到馬車上的繩索。普菲特騎匹小母馬,沿路一陣小跑,讓她很是羨慕。

尤爾加咂吧一下嘴,輕輕甩甩韁繩。

「呃。」他慢吞吞地說,「情況是這樣,大人。我答應過您……當時,在橋上……我發過誓……」

「忘了它吧。」獵魔人匆忙打斷,「忘了吧,尤爾加。」

「我不能忘。」商人坦率地回答,「我向來說到做到。等我帶您回到我家,一定要把在我家出現、我又不知情的東西交給您。」

「算了吧。我不想收你任何東西。我們兩清了。」

「不,大人。如果我真在家裡發現那樣東西,那就是命運的徵兆。如果您嘲笑命運,如果您想欺騙它,它可不會讓您好過。」

我知道,獵魔人心想。我知道。

「可是……傑洛特大師……」

「怎麼了,尤爾加?」

「我不會在家裡看到任何我不知情的東西,一件都不會有,更別提您想要的東西了。聽我說,獵魔人大師:我妻子克麗絲蒂黛已經沒法生育了,無論如何,我家裡不會有新生的嬰兒。您犯了個錯誤。」

傑洛特沒有答話。

尤爾加也沉默不語。洛奇噴著鼻息,晃晃腦袋。

「但我有兩個兒子。」尤爾加看向面前的道路,飛快地說,「兩個健康的兒子,體格健壯,頭腦也算好使,都到了當學徒的年紀。我希望其中一個跟我學做買賣,另一個……」

傑洛特仍舊保持沉默。尤爾加轉過頭,看著他說:「您怎麼看?您在橋上要我立下誓言,是為得到一個孩子,對吧?我有兩個兒子,讓其中一個學習獵魔人的技藝吧。他們做的都是好事。」

「你真覺得,」傑洛特低聲說,「我們做的都是好事?」

尤爾加眨眨眼。

「為民除害,救人性命,在您看來不算好事嗎?就像山上那十四個人,就像橋上的您。您所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我不知道。」傑洛特費力地開口,「我不知道,尤爾加。有時我以為自己知道。但有時,我又會懷疑自己。你希望自己的兒子面臨這樣的疑惑?」

「為什麼不呢?」商人嚴肅地回答,「為什麼不能有疑惑?人都會疑惑,而且有好處。」

「什麼?」

「我是說疑惑。傑洛特大師,只有壞透的人才不會疑惑。而且沒人能逃脫自己的命運。」

獵魔人沒有答話。

大路旁邊是高高的山崖,還有奇蹟般生長在崖頂的歪脖子樺樹。樹葉已經發黃。秋天要回來了,傑洛特心想,又是一年秋天。山崖下的河面閃閃發光。他的目光越過一道新近粉刷過的圍欄,看到幾棟房子的屋頂,還有碼頭打磨光滑的支柱。

絞盤嘎吱作響。

渡船掀起波浪,徑直駛向岸邊。粗鈍的船首分開河水,推開水面上蒙著一層塵土的青草和樹葉。繩索在船夫手中呻吟。聚在岸邊的人群騷動起來:女人叫喊,男人咒罵,孩童號啕,還有牛、馬和羊羔的叫聲。一首單調而低沉的恐懼之歌。

「退後!讓道!退後,該死的!」有個騎士吼道,他的頭上裹著一塊血淋淋的破布。

他的馬站在及腹深的水裡,惱火地抬起前蹄,揚起水花。碼頭上傳來尖叫和呼喊。手持盾牌的士兵推開人群,用矛柄末端四下亂戳。

「離渡船遠點兒!」騎士揮舞手中的劍,大喊道,「軍隊有優先權!退後,不然人頭落地!」

傑洛特拉住韁繩,勒停馬匹。她在懸崖邊緣晃晃腦袋,跺了跺腳。

山谷底部,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正朝渡口行軍。沉重的武器和鎧甲掀起一團厚重的塵雲,甚至飄到前方盾牌兵的腳下。

「傑——洛——特——!」

獵魔人低頭看去。有個身穿櫻桃色外套、帽子飾有白鷺羽毛的瘦削男人正沖他打招呼。那人站在一輛廢棄在路邊的貨車上,車裡裝滿木籠。嘎嘎嘎,咯咯咯,籠里的雞和鵝不停地啼叫。

「是我,傑——洛——特——!」

「丹德里恩!過來!」

「離渡船遠點兒!」碼頭上,頭裹繃帶的騎士仍在大吼大叫,「碼頭現在是軍隊專用!你們這群癩皮狗,想到對岸就拿上斧子去森林,給自己造條筏子!渡船是軍隊專用!」

「傑洛特,看在諸神的分上。」詩人從山谷側面繞上來,櫻桃色的外套上全是雪白的家禽羽毛,氣喘吁吁地說,「你看到了嗎?索登王國打輸了,他們撤退了。撤退?我在說什麼?應該是潰散……徹底地潰敗!我們必須離開這兒,傑洛特,到雅魯加河對岸去……」

「丹德里恩,你來這兒幹嗎?你從哪兒來?」

「我在這兒幹嗎?」吟遊詩人大吼,「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在跟其他人做一樣的事。我昨天駕著馬車顛簸一整天!結果到晚上,有個狗娘養的偷了拉車的馬!求求你,傑洛特,帶我離開這兒!尼弗迦德人隨時可能趕到!沒逃到河對岸的人全會被屠殺。屠殺,你明白嗎?」

「別擔心,丹德里恩。」

下方傳來被推上渡船的馬兒的嘶鳴、馬蹄踩踏木板的聲音、人群的尖叫和騷動聲、落水的馬車濺起的水花聲,還有把腦袋伸出水面的牛的哞哞聲。傑洛特看到,漂在河面的板條箱和成捆的乾草撞上渡船船殼,順水遠去。周圍只有叫嚷和咒罵。山谷升起一陣塵雲,其中傳來清晰的馬蹄聲。

「一個一個來!」頭綁繃帶的騎士縱馬闖進人群,大吼道,「按順序,你們這群狗娘養的!一次一個!」

「傑洛特,」丹德里恩抓住馬鐙,呻吟道,「你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嗎?我們永遠別想坐上渡船了。那些士兵渡河以後,會把船燒掉,免得被尼弗迦德人弄去。這是他們的一貫做法,對吧?」

「說得對。」獵魔人贊同道,「通常是這樣。可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幹嗎這麼恐慌!沒見過打仗嗎?通常來說,王家部隊會打一場,然後國王們會達成協議、簽署條約,在酒席上喝個爛醉。這些根本不關碼頭上那些人的事!這場混亂究竟是怎麼回事?」

丹德里恩不敢放開馬鐙,直視獵魔人的面孔道:「傑洛特,你的消息顯然不太靈通啊,竟然毫不知情。這可不是普通的戰爭,不是為了爭奪繼承權或某塊土地的歸屬。我們面對的不是兩位貴族老爺吵架,要是那樣,滿腦子只知種地的農夫只會冷眼旁觀。」

「那是什麼?請為我指點迷津,因為我真的摸不著頭腦。私下說一句,我也不是特別感興趣,但還是請你解釋一下。」

「這是一場獨特的戰爭。」吟遊詩人嚴肅地解釋道,「尼弗迦德大軍所到之處,只剩荒地和屍體。遍地屍體。這是一場單為殺戮而打的仗。尼弗迦德人憎恨一切,其殘忍程度……」

「哪場戰爭不殘忍?」獵魔人插嘴道,「你在誇大其詞,丹德里恩。好比燒掉渡船,這是他們的做法……或者說,軍隊的傳統。從世界誕生之日起,軍隊就會殺人、搶劫、放火和強姦,直到今天一直如此。從世界誕生之日起,一旦戰爭爆發,農夫就會攜家帶口、帶著能拿走的財物躲進森林,等衝突結束再回家……」

「可這場戰爭不同,傑洛特。這場戰爭結束後,沒人能回家。他們無家可歸。尼弗迦德人只會留下瓦礫。他們的大軍像熔岩一樣滾滾向前,沒人可以逃脫。路邊散布著絞架和柴堆,天空被地平線一樣長的煙柱分割成幾塊。事實上,從世界誕生之日起,就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自從這個世界屬於我們……你要明白,尼弗迦德人穿過群山,就是為了摧毀這個世界。」

「太荒謬了。摧毀世界有什麼好處?戰爭的目的不是毀滅。戰爭只有兩個理由:首先是權力,其次是金錢。」

「別再講大道理了,傑洛特!大道理改變不了事實!你沒聽到我的話嗎?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相信我,雅魯加河沒法阻止尼弗迦德人進軍。到了冬天,冰封河面,他們會繼續推進。告訴你吧,我們應該逃到北方。他們到不了那麼遠。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世界都不會是過去那樣了。傑洛特,別把我單獨留在這兒!不要自己離開!別拋下我!」

「你真是瘋了,丹德里恩。」獵魔人在馬鞍上身子前傾,「恐懼讓你失去了理智。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拋下你?抓住我的手,上馬。你在渡口待著也沒什麼意義,他們不會讓你上船。我會帶你去上游。我們去找條船或木筏。」

「尼弗迦德人會抓住我們的。他們已經來了。你沒看到那些騎士嗎?你也看到了,他們是直接從戰場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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