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東西 七

他緩緩爬上山去,動作小心翼翼,免得拉傷用魔法治好的筋腱和肌肉。儘管傷口已徹底癒合,但他依然謹慎,盡量不把全身的重量放到傷腿上。天氣很熱,青草的芬芳令他陶醉,讓他頭腦昏沉,但這感覺挺好。

石碑的位置不在山頂平地中央,而在下方一排尖銳的岩石後。如果傑洛特在日落前來到,那麼每塊岩石的影子落在石碑上的位置,都將精準地標示出一位術士在戰鬥中的朝向。他看向兩旁,目光越過無垠而起伏的田野。就算那裡還留有骸骨——這點他可以確信——也早已被茂盛的野草蓋過。遠處有隻老鷹,平靜地展開雙翼,在高空翱翔:熱浪凝固的景物中,只有它在活動。

石碑的底座相當寬大,至少四五個人才能合抱。不用魔法顯然沒法把它抬上來。石碑對著岩石的一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碑上用符文刻著十四位陣亡的術士。

他緩緩走近。尤爾加說得沒錯,石碑底部放著常見的野花,有罌粟、羽扇豆、勿忘我……

特莉絲·梅利葛德,紅棕色頭髮,生性樂觀,常因不起眼的小事放聲大笑,像個孩子。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

繆瑞威爾的勞德伯爾,傑洛特在維吉瑪城差點跟他動手。因為有一天,他用旁人難以察覺的心靈傳動法術操控骰子,結果被獵魔人揭穿。

麗塔·尼德,別名「珊瑚」。她的外號來自唇膏的顏色。她曾在貝羅恆王面前說過傑洛特的壞話,致使他被關在地牢整整一周。出獄後,他去找她討個說法,結果莫名其妙地跟這漂亮女人上了床,纏綿一周之久。

老格拉茨想用一百馬克換取檢查他眼睛的機會,再用一千馬克買下解剖他的權利。「不是非得今天。」他澄清道。

老格拉茨只等了三年。

傑洛特聽到身後傳來輕柔的沙沙聲。他轉過身去。

她光著腳,身穿簡樸的亞麻裙,頭戴一頂雛菊花冠,金髮長發披散在肩頭。

「你好。」他說。

她沒回答,只用蔚藍而冰冷的眼睛看著他。

傑洛特注意到,她的膚色並不黝黑。這點很怪,因為到了夏末,鄉下女孩的皮膚通常都會被日頭晒黑。她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肩膀透著淡淡的金色。

「你帶花來了?」

她笑了笑,垂下雙眼。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她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過,跪在紀念碑腳下,用手輕撫碑石表面。

「我從不帶花。」她抬起頭說,「這些花都是獻給我的。」

他仔細打量她。她跪倒在地,身子擋住石碑上最後一個名字。在黑色底座的映襯下,女孩的身體彷彿在發光。

「你是誰?」他緩緩開口。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看著那雙冰藍色的眸子,心想。是的,我想我知道。

傑洛特冷靜下來。他能做的也只有冷靜。

「我一直對您的長相很好奇,女士。」

「你不用給我這個頭銜。」她冷冷地回答,「我們很多年前就認識了,不是嗎?」

「我們確實認識很久了。」他承認,「他們說你總是與我如影隨形。」

「我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可迄今為止你從未回頭張望。剛才是你第一次回頭。」

傑洛特沉默良久。他疲憊不堪,無言以對。

「我的死亡……會是怎樣的?」最後,他冷冷地、不帶任何感情地發問。

「我會牽著你的手。」她直視他的雙眼,答道,「我會牽著你的手,帶你穿過那片草地,穿過冰冷與潮濕的迷霧。」

「然後呢?迷霧前方是什麼?」

「虛無。」她笑著回答,「然後只有虛無。」

「您和我如影隨形,」他說,「殺死在我的路上出現之人。為什麼?就為讓我孤獨一人,是這樣嗎?就為讓我學會恐懼?告訴您實話吧。您一直讓我懼怕。我不回頭,是害怕看到您在我身後。我一直害怕,一直活在恐懼中,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對。我們面對面,但我感覺不到焦慮。您帶走了我的一切,也剝奪了我恐懼的能力。」

「那麼,利維亞的傑洛特,你的雙眼為何充滿恐懼?你的手在發抖。你臉色蒼白。為什麼?你害怕看到石碑上第十四個名字?如果你想聽,我可以告訴你。」

「不,沒這個必要。我知道那是誰的名字。這是個封閉的圓環。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所以,就這樣吧。您和您的名字。那些花朵,獻給您、也獻給我的花朵。刻在底座上的第十四個名字,就是我在黑夜與白天,在冰雪、乾旱與暴雨中始終銘記的名字。但我不想說出來。」

「不,你還是說吧。」

「葉妮芙……溫格堡的葉妮芙。」

「但那些花是獻給我的。」

「夠了。」他勉強說道,「牽……牽著我的手吧。」

她站起身,朝他走近。傑洛特感到猛烈而刺骨的寒意。

「不是今天。」她答道,「有朝一日,我會帶你走。但不是今天。」

「您已經奪走了我的一切……」

「不。」她打斷他的話,「我什麼都沒奪走。我只會牽著你們的手,好讓每個人都不會孤獨,也不會在迷霧中走失……再見了,利維亞的傑洛特。有朝一日。」

獵魔人沒有答話。她緩緩轉身,踏入籠罩山頂的霧氣。霧氣模糊了一切,石碑、底座的花朵,還有十四個名字,全都消失不見。很快,周圍只剩迷霧,只剩他腳下掛著璀璨露珠的青草。濃郁而芬芳的青草氣息帶來哀傷的氛圍,讓人想要遺忘,想就這麼躺倒,不再思考……

「傑洛特大師!您怎麼了?睡著了嗎?我提醒過您,您的身體還很虛弱。您幹嗎爬到山頂上?」

「我睡著了。」他呻吟著,用手抹把臉,「看在瘟疫的分上,我睡著了……沒事,尤爾加,只是因為天氣太熱……」

「是啊,今天確實很熱……該繼續趕路了,大人。來吧,我扶您下山。」

「我沒事……」

「對,沒事。我只是好奇,您怎麼晃得這麼厲害?看在瘟疫的分上,您幹嗎大熱天的爬上山?您想看看那些名字?」

「沒事……尤爾加……你真能記住紀念碑上的所有名字?」

「當然。」

「那我考考你的記性……最後一個。第十四個名字是?」

「您還真多疑。您什麼都不相信嗎?想確認我沒撒謊?告訴您,就連孩子都能記起那些名字。您說最後那個?沒錯,最後一個,卡雷拉斯的尤爾·格雷森。也許您認識她?」

「不。」他回答,「我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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