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東西 五

傑洛特蘇醒過來,驚訝地發現大腿的刺痛已然消失,腫脹也減輕了不少。他想用雙手確認,卻抬不起手。可怖而冰冷的焦慮像鷹爪一樣攫緊了他的心,隨後他才明白,原來是沉重的毛毯妨礙了他。他舒展手指,無聲地重複一句話:不,不,我沒有……

癱瘓。

「你醒了。」

這是陳述而非提問,嗓音清澈而甜美。是個女人。肯定是個年輕女人。他轉過頭,嘟囔著想要起身。

「別動。別這麼急。傷口疼嗎?」

「嗚……」黏住的嘴唇總算分開了,「不。只是背……痛。」

「是褥瘡。」輕柔的女低音冷冷地診斷道,「交給我吧。來,喝了。放鬆,慢慢喝。」

藥劑的味道和氣味像極了杜松。老把戲了,他心想。用杜松或薄荷掩蓋真正的成分。他嘗出了科薩塔瑞草,或許還有扣心草。沒錯,扣心草能中和毒素,並清除血液中的壞疽和感染。

「喝吧,全喝完。慢點兒,別嗆著。」

他的徽章微微顫抖,說明這藥水中還蘊含著魔法。他費力地睜大瞳孔,抬起頭,好看得更清楚些。那是個身材纖細的女子,打扮得像個男人,瘦削而蒼白的面孔在黑暗中閃著光。

「我們在哪兒?」

「焦油匠的林間空地。」

濃濃的樹脂味在空中飄蕩。傑洛特聽到營火旁傳來說話聲。有人又往火里丟了些枯樹枝。在噝噝聲中,火勢旺盛起來。他借著火光再次望向她。她的頭髮用蛇皮帶束在腦後。她的頭髮……

喉嚨和胸口傳來一陣令人窒息的痛楚,他不由攥緊雙拳。

她的頭髮紅得像火。在火光映照下,看起來就像硃砂。

「疼嗎?」她沒能完全看透他的感受,「稍等……」

她的手傳來一陣暖意,像一團火,沿背脊往下滑,直到臀部。

「翻個身。」她說,「但別用力。你太虛弱了。嘿!誰來搭把手?」

營火那邊傳來腳步聲,他看到模糊的人影。有人彎下腰,是尤爾加。

「大人,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嗎?」

「幫我一把,讓他翻個身。」女人說,「當心,慢點兒……對……很好。謝謝。」

傑洛特趴在毛毯上,看不到她的目光。他冷靜下來,止住雙手的顫抖。她察覺到了他的感受。傑洛特聽到她包裹里的瓶瓶罐罐丁當作響,聽到她的呼吸聲,身側也感覺到她的溫暖。她跪在他身旁。

「我的傷,」他打破了難以忍受的沉默,「很難處理嗎?」

「是啊,有點兒。」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冷酷,「咬傷通常都這樣。這種傷最嚴重。但你肯定早就習慣了,獵魔人。」

她知道。她看透了我的想法。她會讀心?我知道原因了……她在害怕。

「是啊,對你來說不算新鮮事。」她說著,又開始擺弄玻璃器皿,「我看到你身上還有別的傷口……但我應付得了。你知道的,我是女術士……也是個醫師。這是我的專長。」

果然,我沒猜錯,他心想,但不置可否。

「說回你的傷口。」她平靜地續道,「想必你知道,你的脈搏比普通人慢上四倍,這點救了你的命,不然我敢說,你根本活不下來。我看到你腿上包著東西,看著像繃帶,但效果實在不理想。」

傑洛特仍舊沉默不語。

「然後,」她把他的襯衫掀到脖子的位置,「你的傷口感染了,對咬傷來說,這很常見。幸好已經控制住了。當然了,你的獵魔人藥劑起到相當大的作用。但我還是不明白你幹嗎要服用致幻劑。我聽到你在說胡話,利維亞的傑洛特。」

她讀了我的心,他心想,她真的讀了我的心。除非尤爾加把我的名字告訴了她。或是在黑鷗藥劑的影響下,我在夢裡自己說了出來。鬼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的名字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她不知道我是誰。她完全不清楚我是誰。

他感覺到,她把冰涼舒適、散發強烈樟腦味道的油膏抹在他背上。她的手小巧而柔軟。

「請原諒,我現在只能用傳統療法。」她說,「我本可以藉助魔法除去你的褥瘡,但給你治療傷口太耗精力,而我現在不太舒服。我包紮好你的腿,儘可能做了治療,你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這兩天好好躺著。就算用魔法修補的血管也可能破裂,導致大量出血。當然了,傷疤還是會留下來。你又有了新收藏。」

「多謝……」他把臉貼近毛毯,好讓聲音含糊不清,以此掩蓋不自然的語氣,「你救了我,能否賜教高姓大名?」

她不會告訴我的,他心想,或者會選擇撒謊。

「我叫薇森娜。」

我就知道,他心想。

「我很榮幸。」他緩緩地說,臉頰依然貼著毛毯,「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薇森娜。」

「碰巧而已。」她冷冷地回答,幫他重新穿好襯衣,蓋上毛毯,「邊境關卡的稅務官派信使過來,告訴我有人需要幫助。只要有人需要,我就會趕去。這是我的怪癖。聽著:我把油膏交給這位商人,讓他每天早晚幫你塗一次。他說你救了他的命,樂意為你效勞。」

「那我呢,薇森娜?我該如何感謝你?」

「別跟我提這個。我從不收獵魔人的錢。你可以看做行業互助,還有同情。說到同情,希望你再聽我一條建議,或者叫醫囑:別再服用致幻劑了,傑洛特。致幻劑沒有任何療效,什麼也治癒不了。」

「謝謝,薇森娜,謝謝你的幫助和建議。你所做的一切……我深表感激。」

他從皮毛下伸出手,碰了碰醫師的膝蓋。膝蓋在發抖。她握住他的手,輕輕揉捏。傑洛特小心地抽出手,抓住她的前臂。

不用說,那是屬於年輕女孩的光滑皮膚。女術士顫抖得更加厲害,但沒抽回手臂。他摸索到那隻屬於年輕女孩的手,緊緊攥住。

他脖子上的徽章不安地顫抖起來。

「謝謝,薇森娜。」他重複一遍,盡量壓住顫抖的嗓音,「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只是碰巧……」她再次答道。這一次,語氣不再冷漠。

「也許是命運?」他驚訝地發現,他的緊張和焦慮消失得無影無蹤,「薇森娜,你相信命運嗎?」

「嗯。」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答道,「相信。」

「那你是否相信,」他續道,「被命運束縛的人註定會相遇?」

「相信……你在幹嗎?別翻身。」

「我想看看你的臉……薇森娜。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你……也可以看著我的眼睛。」

她好像要起身,但最後還是沒離開。傑洛特緩緩翻過身,疼得齜牙咧嘴。光線太亮,有人往火里添了太多柴。

女術士沒動,只是把臉轉向側面。獵魔人注意到,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緊緊攥住他的手。

傑洛特仔細打量她。

他們沒有相似之處。她的側臉和他截然不同。小巧的鼻子,纖細的下巴。女人一言不發,最後身子前傾,對上他的目光。他們的雙眼離得很近。二人都沉默不語。

「你覺得我這對兒改造過的眼睛如何?」他平靜地問,「這可不太常見……薇森娜,你知道獵魔人如何改造雙眼嗎?你知不知道,不是每次改造都能成功?」

「別說了。」她柔聲道,「別說了,傑洛特。」

「傑洛特……」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那是維瑟米爾給我的名字。利維亞的傑洛特!我甚至學會了模仿利維亞的口音。也許是為滿足內心的歸屬感吧,就算這感情是虛構出來的也罷。維瑟米爾……告訴了我你的名字,還向我透露了你的身份。儘管他不太情願。」

「閉嘴,傑洛特,閉嘴。」

「今天你告訴我,說自己相信命運。當時你是不是已經相信了?是啊,一定是。你早知道命運會安排我們會面。儘管如此,我必須指出一點:你並沒有為這一天做出太多努力。」

女人依然一言不發。

「我經常想像……我們見面時我會說什麼。我考慮過該問你什麼問題。我以為我會有種報復般的快感……」

一滴淚珠清晰地出現在醫師的臉頰。傑洛特的嗓子繃緊了。他又累、又困、又虛弱。

「等到白天……」他喃喃道,「明天,在陽光下,我會看著你的雙眼,薇森娜……問出那個問題。也許我不會問,因為為時已晚。這也是命運嗎?我想是,葉說得對。光臣服於命運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等到明天,我會看著你的雙眼……在陽光下。」

「不行。」她柔聲答道,絲絨般的嗓音喚起一層層早已遺忘、卻仍然深藏的記憶。

「如果,」他反駁道,「如果我想……」

「不行。睡吧。等你醒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在陽光下看著我的眼睛又能怎樣?能改變什麼?我們沒法讓時光倒流,什麼也改變不了。傑洛特,問我那個問題又有什麼意義?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那真會讓你有種報復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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