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東西 一

木橋上響起馬蹄聲,尤爾加連頭都沒敢抬。他生生咽下尖叫,丟掉打算重新裝上的車輪鐵箍,飛快地鑽到馬車下。他流著眼淚,背靠車下那層厚厚的污泥與糞便,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在驚恐中瑟瑟發抖。

馬匹慢慢靠近馬車。馬蹄踏在長滿青苔、腐朽不堪的木板上。尤爾加謹慎地打量著它們。

「出來。」看不到模樣的騎手說。

尤爾加透過齒縫倒吸一口涼氣,絞盡腦汁思考對策。馬匹噴著鼻息跺跺腳。

「放鬆,洛奇。」騎手說,尤爾加聽到那人輕撫馬頸的聲音,「出來吧,朋友。我不會傷害你。」

商人不相信陌生人的話,但那聲音確實充滿魅力又令人安心,只是語氣不大悅耳。尤爾加向好幾位神明默禱一番,終於戰戰兢兢地從馬車下探出頭。

騎手有一頭牛奶色的白髮,用皮革髮帶綁在腦後,身穿黑色羊毛外套,後擺落在栗色母馬的屁股上。他沒看尤爾加,而是在馬鞍上側過身,看著馬車車輪,還有卡在橋縫裡的輪軸。他突然抬起頭,冷漠地審視著峽谷邊緣的植被,目光從商人身上掃過。

尤爾加嘟囔著,從馬車底下艱難地爬出。他用手背蹭蹭鼻子,抹去臉上修理輪軸時沾上的木焦油。騎手專註而陰鬱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銳利,有如一柄魚叉。尤爾加沉默不語。

「咱們兩個沒法抬。」陌生人指指陷進縫隙的輪軸,開口道,「你是獨自旅行嗎?」

「原本三個,大人。」尤爾加結結巴巴地說,「我的僕人跑了,那些懦夫……」

「不奇怪。」騎手望著橋下的峽谷,「一點兒不奇怪。我想你也該跑路了,趁還有時間。」

尤爾加沒有循陌生人的目光望去。乾涸河床的牛蒡和蕁麻間,散落著顱骨、肋骨和脛骨。那些黑暗空洞的眼窩讓商人害怕,那些微笑的牙齒和破碎的骨頭讓他快徹底崩潰,讓他僅存的勇氣像魚鰾般炸裂。如果再多待一會兒,他一定會忍不住逃跑,邊跑邊在心中尖叫,就像一個鐘頭前的車夫和僕人那樣。

「你在等什麼?」騎手掉轉馬頭,低聲發問,「等黃昏?那就太遲了。天黑以後,它們就會把你帶走。或許都不用天黑。走吧,騎上你的馬,跟我走。儘快離開這兒。」

「可是先生,我的馬車怎麼辦?」尤爾加用盡全力大喊,響亮的嗓音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不清楚這是出於恐懼、絕望還是憤怒,「我的貨物!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成果!我寧願死,也不能丟下它們!」

「看來你還不清楚這是什麼地方,朋友。」陌生人輕聲說著,指指橋下的遍地屍骸,「你不想丟下馬車?我得告訴你,等到黃昏,就算你坐擁德茲蒙王的寶藏,也沒法保住性命。別再想該死的馬車了,讓抄近路穿過鄉間的想法也見鬼去。你知道戰爭結束後,這兒發生了怎樣的大屠殺嗎?」

尤爾加一臉茫然。

「你不知道。」陌生人搖搖頭,「但你看看下面躺著什麼?不難發現,那些都是想抄近路的人。而你,卻說不會丟下馬車。我真想知道,你這了不起的馬車裡究竟裝著什麼?」

尤爾加沒說話。他抬頭看著騎手,猶豫著該回答「麻絮」還是「破布」。

騎手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正在安慰不安甩頭的栗色母馬。

「大人……」終於,商人語無倫次地說,「幫幫我。救救我。我這輩子都會感激您……別讓我……您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您開口……救救我,大人!」

陌生人突然轉過頭,雙手按住馬鞍橋。「你說什麼?」

尤爾加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要什麼你都給我?再重複一遍。」

尤爾加吞了口口水,閉上嘴巴。他後悔自己沒細想就說出那句話。他在猜陌生旅人會提出什麼要求。一切都有可能,甚至包括每月一次跟他年輕的妻子克麗絲蒂黛幽會。但與失去馬車相比,這些似乎不算什麼,更好過淪為谷底的白骨。商人的本能很快屈服於對現狀的考慮。騎手看起來不像流浪漢,也不像戰爭結束後相當常見的強盜,更不像王子或王室顧問,或是那些自以為了不起、喜歡從鄰居手裡敲詐錢財的騎士。按尤爾加的估算,他的酬勞應該在二十金幣左右,但他的商人本能阻止了他主動開價。

他決定再也不亂說什麼「感激一輩子」了。

「我問你,我要什麼你都給我嗎?」陌生人冷靜地重複道,等待商人的答覆。

他只能回答了。尤爾加用力咽了口口水,點點頭。出乎意料的是,陌生人臉上並無得色,甚至沒為自己談妥買賣而面露微笑。他往山澗下吐了口口水,在馬背上側過身。

「我在幹什麼?」他悲哀地說,「是不是犯了個錯誤?我會儘力幫你擺脫困境,但我沒法保證這場冒險中不會有人送命。如果我們都能活下來,那你……」

尤爾加繃緊身子,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那你回家之後,」黑衣騎手飛快地說,「要把在你家裡出現、你又不知情的東西送給我。能發誓嗎?」

尤爾加遲疑地點點頭。

「很好。」陌生人咧嘴笑道,「你最好藏回馬車下面。太陽快落山了。」

陌生人跳下馬,脫掉外衣。尤爾加發現陌生人背著劍,用皮帶斜挎在肩頭。他好像聽人說過,有一群人就是這樣攜帶武器。陌生人穿著黑色皮夾克,長及腰際,長長的金屬護手鑲滿銀飾釘,說明他來自諾維格瑞或附近地區。這樣的打扮最近在年輕人中很流行,但陌生人已經不年輕了。

騎手取下馬背上的行李,轉過身。他用銀鏈掛在胸前的徽章開始顫抖。他的懷裡抱著個小鐵盒,還有個長包裹,上系皮繩。

「怎麼還不躲到馬車下面?」他說著,走上前去。

尤爾加註意到,徽章上刻著露出獠牙的狼頭圖案。

「先生,您是個……獵魔人?」

陌生人聳聳肩。「沒錯,我是獵魔人。好了,躲到馬車下面去。別出來,閉上嘴巴。我得獨處一會兒。」

尤爾加照做了。他蹲在車輪旁邊,躲到馬車的油布下。他不想知道陌生人在馬車另一邊幹嗎,也不想看到峽谷底部的屍骨。他盯著自己的鞋,還有腐朽橋面上形狀像星星的綠色苔蘚。

獵魔人。

太陽消失了。

他聽到了腳步聲。

陌生人一步一頓,從馬車後緩緩走出,站到木橋中央。尤爾加看著他的背影。他注意到,陌生人背後的劍不是先前那把。這件武器很華麗:劍柄、護手和劍鞘上的裝飾都閃著星辰般的光。暮色中,劍熠熠生輝。

籠罩森林的金紫色光彩漸漸淡去。

「先生……」

陌生人扭過頭。尤爾加拼了老命才沒叫出聲。

陌生人臉色慘白,毛孔放大,像一塊新鮮的乳酪。他的眼睛……諸神啊……恐懼傳遍尤爾加的全身。他的眼睛……

「躲到馬車後頭,快!」陌生人低聲命令。

跟他先前聽到的嗓音不同。商人覺得膀胱一陣發緊。

陌生人轉過身,沿橋往前走去。

獵魔人。

拴在車上的馬噴了噴鼻子,一聲嘶鳴,蹄子用力跺在橋面上。

一隻蚊子嗡嗡飛過尤爾加耳邊,商人甚至忘記伸手去拍。第二隻蚊子飛過。一整群蚊子正在峽谷對面的灌木叢中集結。

它們在尖叫。

尤爾加壯著膽子偷眼打量,才發現那並不是蚊子。

漸濃的暮色中,小巧、可怕、畸形、高度不超過一厄爾 、如骷髏般單薄的身影佔據了峽谷對面。它們步伐怪異,像蒼鷺一樣走到橋上,用生硬的動作高高抬起腫脹的膝蓋。它們扁平而滿是皺褶的臉上,有一對黃疸病人般的鼓脹雙眼,青蛙似的小嘴露出森森獠牙。它們越走越近,嘴裡發出嘶嘶聲。

陌生人站在橋中央,平靜得彷彿一尊雕像。他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做出怪異的手勢。小怪物嘶嘶叫著後退,隨即再次前沖,速度越來越快,同時抬起木棍般細長的前肢,在空氣中抓撓。

左邊傳來利爪破空聲,一隻怪物從橋下現身,其他那些也以驚人的速度飛撲而至。陌生人轉身,劍光一閃,從橋底爬上來的怪物的腦袋飛到六尺高的空中,拖出一道血線。白髮男人闖進剩下的怪物群中,長劍左右揮舞。怪物從四面八方向他攻來,尖叫著揮舞四肢。閃著寒光的劍如剃刀般銳利,但沒能嚇退它們。尤爾加貼著馬車縮成一團。

有個血淋淋的東西落到他腳邊。是一條瘦骨嶙峋的前肢,連著四根指爪,覆著母雞般的鱗狀皮膚。

商人尖叫起來。

他覺得有個東西悄然靠近自己。商人縮起身子,想躲到馬車下。可那駭人的東西已經騎到他的脖子上,長著尖爪的前肢抓住他的太陽穴和臉頰。尤爾加閉上眼睛,尖叫著拍打它的身體,奮力掙扎,突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木橋中央,周圍的木板上滿是怪物的屍體。獵魔人和怪物們激戰正酣,但除了混亂的場面和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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