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劍 六

不用說,艾思娜的樹是棵巨大的橡樹。更準確地說,是三棵在生長過程中緊貼彼此的橡樹。據傑洛特估算,它們至少有三百年歷史,但枝頭依然翠綠,看不出任何乾枯的跡象。樹榦中空,內部相當寬敞,配有高高的圓錐形天花板,一盞微弱的油燈照亮了樸素卻相當舒適的房間。

艾思娜跪在房間中央的地毯上,正在等他。希瑞洗了個澡,感冒也治好了,正盤著腿,一動不動坐在艾思娜身前。她挺著背脊,杏仁色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獵魔人看到,她漂亮的臉蛋上既沒有泥土痕迹,也沒有了壞笑。

艾思娜緩慢而仔細地梳理女孩的長髮。

「進來,傑洛特。坐吧。」

傑洛特先單膝跪地,隨後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

「休息了嗎?」她問道,卻沒看向獵魔人,也沒停下梳頭的動作,「你想什麼時候回去?明早怎麼樣?」

「如您所願,布洛克萊昂的統治者。」他冷冷地回答,「只要您說一句,我就不在杜恩·卡納爾繼續礙您的眼了。」

「傑洛特,」艾思娜緩緩轉過頭,「請別誤會。我了解你,也尊敬你。我知道你從不傷害樹精、水澤仙女、小妖精和寧芙。恰恰相反,你經常保護她們,救她們的命。但這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們差異太大,我們的世界截然不同。在行事方式上,我不想也不能為你破例。不能為任何人破例。我不會問你是否明白,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問的是:你是否接受?」

「我接不接受又有什麼區別?」

「沒有。我只是想知道。」

「我接受。」他說,「但這個女孩呢?她也不屬於你的世界。」

希瑞瞪他一眼,然後抬起頭,看著樹精。艾思娜微笑起來。

「不久後就屬於了。」她回答。

「艾思娜,請您再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

「把她還給我,讓她跟我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不行,白狼。」樹精的梳子再次埋進女孩的灰色秀髮,「我不會把她還給你。你應該很明白。」

「我?」

「對,你。布洛克萊昂的消息並不閉塞。我聽說過關於獵魔人的傳聞,在索取報酬時,他有時會要求對方立下古怪的誓言:『把你房子里你不知道的東西給我。』『把你已經擁有、卻毫不知情的東西送給我。』耳熟嗎?你試圖用這種方式改變命運的走向。你試圖發現一個命運帶給你的男孩,讓他繼承你的事業,想以此規避死亡與遺忘。你在與虛無抗爭。那你為何對我的做法感到驚訝?我只關心樹精的命運。這有什麼不對?人類每殺死一個樹精,我就要帶走一個年輕女孩。」

「可您這麼做,只會激起敵意與復仇的慾望。你只會讓憎恨增長。」

「人類的憎恨……已經不是新鮮事了。不,傑洛特。我不會把她還給你。何況她這麼健康,這樣的女孩不多了。」

「不多了?」

樹精將銀色的雙眸轉向獵魔人。

「他們把生病的女孩拋棄在森林裡——白喉病、猩紅熱、喉頭炎,最近甚至還有天花。他們以為我們沒有免疫力,以為能用傳染病摧毀我們,至少大幅削減我們的數量。我們讓他們失望了,傑洛特。我們擁有的東西比免疫力更強。布洛克萊昂會照看她的女兒們。」

艾思娜陷入了沉默。她彎下腰,用另一隻手小心地解開希瑞頭上打結的頭髮。

「我可以把文斯拉夫王的口信傳達給您聽嗎?」

「這不是浪費時間嗎?」艾思娜抬起頭說,「何必費工夫呢?我很清楚文斯拉夫王的提議。不需要千里眼的能力,我也能猜出來。他希望我把布洛克萊昂的部分疆域讓給他,比方說,從他那兒一直到維達河,因為他覺得,或者他可能覺得,那條河是布魯格和維登的天然國界。作為交換,我想他會送我一塊飛地 :一小片原始森林。我想,他還會用王權擔保,那一小塊荒野,那片小得可憐的原始森林,將永遠屬於我們,且沒人膽敢攻擊樹精,樹精可以在那兒和平地生活下去。是這樣嗎,傑洛特?文斯拉夫想終結與布洛克萊昂持續了兩百年的戰爭?為實現和平,樹精就得交出兩百年來用生命保護的土地?就這麼輕易交出布洛克萊昂?」

傑洛特保持沉默,他沒什麼可補充的。樹精大笑起來。

「格溫布雷德,國王的提議只是如此嗎?也許他的說辭沒這麼堂皇:『別再自鳴得意了,森林裡的老妖怪、兇殘的野獸、過時的老傢伙,聽聽文斯拉夫王的意願吧——我要雪松、橡樹、白核桃樹,還要紅木、白樺木、做弓的紫杉木和做木板的松木。布洛克萊昂觸手可及,我們卻要從山後進口木材。我們想要你們土地下的鐵礦和銅礦。我們想要克萊格·安的黃金。我們要砍樹、挖礦,但不想聽到箭矢的嗖嗖聲。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掌控王國里的每一塊土地。布洛克萊昂的存在損害了我們的自尊,讓我們惱火,讓我們夜不能寐,因為我們人類才是世界的主宰。我們可以容忍少數精靈、樹精或水澤仙女,只要他們夾緊尾巴。服從我們的意願吧,布洛克萊昂的統治者。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條。』」

「艾思娜,你自己也承認了,文斯拉夫既不是白痴,也不是瘋子。你很清楚,他是個公正的國王,崇尚和平,流血只會讓他悲傷和擔憂……」

「只要他跟布洛克萊昂保持距離,就不會有人流血。」

「你明明知道,」傑洛特抬起頭,「真實情況不像你說的這樣:人類遇害的地點包括焦土,包括第八里格,還包括夜梟山嶺。甚至在布魯格、在魯本河左岸,都有人被殺。而那些地方都在布洛克萊昂之外。」

「你剛才提到的地方,」樹精平靜地回答,「都屬於布洛克萊昂。我不承認人類的地圖,也不承認他們劃分的國界。」

「可早在一百年前,那些地方的森林就被砍光了!」

「一百個夏天,一百個冬天,對布洛克萊昂又算得了什麼?」

傑洛特默然不語。

樹精冷漠地看他一眼,繼續撫摩希瑞的灰發。

「接受文斯拉夫的提議吧,艾思娜。」

樹精冷冷地看著他。

「我們是布洛克萊昂的孩子。我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生存的可能。不,艾思娜,別打斷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對布洛克萊昂獨立的堅持。但世界變了,一個時代正走向終結。無論你願意與否,人類對世界的掌控都是事實。只有融入他們,種族才能延續,否則只有消亡。艾思娜,有些森林裡,樹精、水澤仙女和精靈能跟人類和平共處。畢竟我們如此相似,人類可以同你們生養後代。你們在戰爭中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有人本可以成為你們孩子的父親,卻一個接一個死在你們箭下。又有多少拐來的女孩能接受教育?你甚至需要菲斯奈特,因為你別無選擇。我現在只看到一個小女孩:因為恐懼和藥物的影響,眼神獃滯、動彈不得的人類女孩……」

「我一點不害怕!」希瑞大喊,臉上一瞬間現出壞壞的表情,「我的眼神也不獃滯!你在瞎說!我在這兒不會有任何危險。我說真的!我不怕!外婆說樹精並不邪惡,我外婆是全世界最聰明的女人!外婆……外婆說,這裡的森林應該存在……」

她停下來,低下頭。艾思娜大笑起來。

「上古血脈之子。」她說,「沒錯,傑洛特,上古血脈之子仍然存在。而你,卻跟我說什麼時代終結……還說我們無法延續……」

「這個小鬼本來要嫁給維登的克里斯丁。」傑洛特打斷她,「可惜的是,聯姻不可能實現了。克里斯丁終將繼承埃維爾的王位,如果他的王妃持有這樣的觀點,那麼針對布洛克萊昂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

「我才不嫁克里斯丁!」女孩輕聲抗議,綠色的眸子閃著光,「克里斯丁想娶個既美麗又愚蠢的女人!我不是女人!也不想當什麼王妃!」

「安靜,上古血脈之子。」樹精把希瑞抱在胸前,「不要叫。你永遠不會成為王妃……」

「當然。」獵魔人插嘴道,「艾思娜,你我都清楚希瑞會成為什麼。我明白,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好了。太糟了。布洛克萊昂的統治者,我該怎麼答覆文斯拉夫王呢?」

「什麼都別說。」

「什麼意思?」

「什麼都別說。他會明白的。很久以前,文斯拉夫還沒出生時,曾有傳令官來過布洛克萊昂的邊界。號角和喇叭響起,盔甲閃閃發光,一面面旗幟隨風飄揚。他們高聲宣告:『交還布洛克萊昂!卡帕拉唐特王,禿頂山和泛濫草原的統治者,要求你們放棄布洛克萊昂!』布洛克萊昂的回答始終不變。等你離開我的森林時,格溫布雷德,轉身聆聽吧。在樹葉的低語聲中,你會聽到布洛克萊昂的回答。把它的答覆告訴文斯拉夫,再補充一句:只要杜恩·卡納爾還有橡樹,他就不會聽到其他答覆。我們會奮鬥到最後一棵樹,最後一個樹精。」

傑洛特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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