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犧牲 五

「起得真早,艾希。」

女詩人微笑,按住隨風飄舞的頭髮。她沿著碼頭緩緩前進,避開腐朽木板上的窟窿。

「我忍不住想看看獵魔人工作時的樣子。你會不會又覺得我是個好管閑事的傢伙?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好奇。你的工作進展如何?」

「什麼工作?」

「哦,傑洛特!」她說,「你低估了我的好奇心,還有我在收集與理解信息方面的才能。我已經知道了採珠人遭遇的意外,也對你跟艾格羅瓦爾約定的細節一清二楚。我還知道,你正在尋找能送你去龍齒礁的船夫。你找到沒?」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回答:「不。我沒找到。」

「他們不敢?」

「沒錯。」

「如果不能過海,你該怎麼偵察呢?又怎麼給那頭殺死採珠人的怪物撓痒痒呢?」

傑洛特拉著女孩的手,快步離開碼頭。他們走在遍布岩石的海灘上,周圍是停靠在岸邊的小艇、掛在柱子上的漁網,還有正在架子上風乾的死魚。傑洛特驚訝地發現,女孩的陪伴既不會令他不快,也不顯得累贅。他也希望一場平靜而愉快的對話能抹去陽台上那個吻留下的不快回憶。另外,艾希出現在碼頭,也意味著她並不記恨他。他很高興。

「給怪物撓痒痒。」他低聲重複女孩的話,「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了……我對海生怪物的知識非常有限。」

「真有意思。據我了解,海里的怪物要比陸地多很多,無論種類還是數量。在我看來,大海應該更適合獵魔人施展拳腳才對。」

「不是這樣。」

「為什麼?」

「人類在海上活動,」他清清嗓子,轉過頭來,「還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移民時代,獵魔人最為人需要的場所是陸地。我們並不擅長跟海洋生物搏鬥,儘管海底確實充斥著極具攻擊性的生物。獵魔人的能力不足以對抗海中怪物。那些生物要麼過於龐大,要麼甲殼厚實,要麼太過靈活,更可能三者兼備。」

「你覺得殺死採珠人的怪物是什麼?你有沒有懷疑的對象?」

「說不定是只海怪。」

「不,海怪會把船打碎。」小眼睛臉色發白,吞了口口水,「別以為我是瞎猜。我在海邊長大……不止一次見過那種怪物。」

「巨章魚能把船上的人丟進海里……」

「那就不會有那麼多血了。傑洛特,那頭怪物不是章魚、不是逆戟鯨,更不是龍龜,因為它沒有毀掉或打翻船。或許你在尋找罪魁禍首時犯了個錯誤。」

獵魔人思索起來。

「我開始欽佩你了,艾希。」他的話讓艾希面泛紅暈,「你說得對。也許這次襲擊來自天空:鳥龍、獅鷲獸、雙足飛龍、翼龍,或者雙翼巨人,甚至可能是……」

「等等。」艾希插嘴道,「瞧瞧誰來了。」

艾格羅瓦爾獨自沿海岸走來,衣服都濕透了。看到他們時,他似乎更憤怒了。

艾希謹慎地鞠了一躬,傑洛特低下頭,用拳頭碰碰胸口。艾格羅瓦爾吐了口唾沫。

「我在礁石上等了三個鐘頭,幾乎從日出開始。」他咆哮道,「可她根本沒露面。我在海浪沖刷的礁石上等了整整三個鐘頭,活像個傻瓜。」

「我明白……很抱歉。」獵魔人低聲道。

「抱歉?」公爵爆發了,「只是抱歉?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搞砸了自己的工作,是你毀掉了一切。」

「我毀掉了什麼?我只不過負責翻譯……」

「見你的鬼!」公爵憤憤地打斷道,側過身去。他的側影很有王家風度,就像貨幣上的側身像。「要不是僱傭了你,我會比現在好過得多。也許這話聽起來很怪,但沒有翻譯時,希恩娜茲跟我溝通得更好,你應該懂我的意思。而現在……你知道鎮上的人怎麼說嗎?他們私底下說,採珠人之所以死掉,是因為我沖美人魚發了火。這是她的復仇。」

「荒謬。」獵魔人冷冷地評論道。

「我怎麼知道荒不荒謬?」公爵吼道,「我怎麼知道你跟我隱瞞了什麼?我怎麼知道她能做到什麼,那兒的海水裡又有什麼怪物聽她的話?向我證明這些話有多荒謬吧。把屠殺採珠人的怪物的腦袋帶來。有空在海灘上調情,還不如快點幹活……」

「幹活?」傑洛特也發火了,「怎麼幹活?乘著木桶橫渡大海嗎?你的澤李斯特已經拿嚴刑拷打和絞架威脅那些水手了……我什麼都做不了:沒人願意帶我去。澤李斯特本人也不樂意。我該怎麼……」

「關我屁事?」艾格羅瓦爾大叫著打斷他的話,「這是你的事!獵魔人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為了讓普通人不必煩惱怪物嗎?既然我雇了你,就有權命令你服從。要是做不到,我就找根棍子,把你趕出我的領地!」

「冷靜點,公爵大人。」儘管臉色蒼白,雙手顫抖,小眼睛還是低聲道,「請您別再威脅傑洛特了。丹德里恩和我跟希達里斯的埃塞因王有些交情,他喜歡我們的歌,也是位很有熱情的業餘藝術家。埃塞因王很開明,他認為我們的歌謠不僅是音樂和韻律,也是人類的編年史。我的公爵大人,您想出現在這部編年史里嗎?我可以幫你的忙。」

艾格羅瓦爾用冷漠的眼神看了她片刻。

「死掉的採珠人也有老婆孩子。」最後,他用更加慎重而平靜的語氣說,「等到餓肚子時,採珠人、撈牡蠣和龍蝦的,還有所有漁夫,早晚會回到海上,可他們能平安歸來嗎?傑洛特,你覺得呢?達文小姐,你呢?你的歌謠肯定很有趣:獵魔人無所事事地站在海灘上,看著孩子們沖鮮血染紅的小艇號啕大哭。」

艾希的臉更蒼白了。她拂開那縷頭髮,正要反駁,但沒等她開口,獵魔人就抓住了她的手。

「夠了。」他說,「你說了這麼多,只有一句真正重要:你雇了我,艾格羅瓦爾,而我接受了你的委託。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完成這份工作。」

「我盼著那一天。」公爵低聲回答,「再會了。向你致意,達文小姐。」

艾希沒鞠躬,只是點點頭。艾格羅瓦爾拖著濕淋淋的衣服,弓著身子朝碼頭走去。傑洛特這才發現,自己仍然抓著女詩人的手,而她也沒有掙脫的意思。他放開手。艾希的面孔恢複了平時的色彩,轉頭看著他。

「讓你冒險還真簡單,」她說,「只要提幾句女人孩子就夠了。就這樣他們還說獵魔人麻木不仁呢。艾格羅瓦爾根本不在乎女人、小孩和老人。對他來說,重要的是他的捕魚和採珠生意能恢複正常,因為每過一天都意味著損失一分利潤。他用挨餓的孩子當幌子,就是想讓你拿生命冒險……」

「艾希,」他打斷她的話,「我是個獵魔人。拿生命冒險是我的工作。這跟孩子沒關係。」

「別騙人了。」

「我幹嗎騙你?」

「如果你真是自己偽裝的那個冷血的獵魔人,就該跟他討價還價,可你連酬勞都沒提。不過這個話題已經說得夠多了。現在怎麼辦?」

「繼續往前走。」

「我很樂意。傑洛特?」

「嗯……」

「我告訴過你,我在海邊長大。我會開船……」

「算了吧。」

「為什麼?」

「算了吧。」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你完全可以換個更禮貌的說法。」

「是沒錯,可那樣你就會覺得……哦,鬼知道為什麼。我只是個麻木不仁的獵魔人而已。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但不能拖別人下水。」

艾希咬緊牙關,搖搖頭。風吹亂了她的頭髮,紛亂的金色髮絲一時蓋住她的臉。

「我只想幫忙而已。」

「我知道。謝謝。」

「傑洛特?」

「嗯……」

「如果艾格羅瓦爾的傳聞是真的呢?你知道的,美人魚並不總是友善的。有那麼幾次……」

「我可不信。」

「海女巫,」小眼睛說著,陷入深思,「水澤仙女、男人魚、海寧芙。天知道它們會做些什麼。希恩娜茲有動機。」

「我不相信。」他乾脆地打斷她。

「你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

傑洛特沒有回答。

「你又想裝出冷血獵魔人的樣子了?」她說著,露出古怪的微笑,「裝成只會用劍思考的人?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把你真正的樣子告訴你。」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

「你很敏感。」她輕聲說,「你的靈魂深處充斥著擔憂。你板起的面孔和冰冷的聲音騙不了我。你很敏感,所以在面對擁有道德優勢的對手時,你不敢舉劍……」

「不,艾希。」他緩緩地說,「別在我身上尋找歌謠的主題,也別指望看到什麼內心掙扎的獵魔人的動人故事。我倒是很樂意充當這樣的主角,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準則和所受的訓練不會讓我陷入道德困境。在這方面,我有充分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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