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碎片 九

昨晚下雨了。

傑洛特走出馬廄,揉揉雙眼,拂去頭髮里的稻草。朝陽照在潮濕的屋頂上,水坑裡反射著金子般的光。獵魔人覺得嘴裡有股令人不快的味道,頭上的腫包也在隱隱作痛。

馬廄門前坐著一隻黑貓,正一絲不苟地舔爪子。

「嘿,貓咪貓咪。」獵魔人說。

貓兒停下,轉而憤怒地盯著他,耳朵折向腦後,嘶嘶地叫著,露出牙齒。

「我知道。」傑洛特點點頭,「我也不喜歡你。只是開個玩笑。」

他不慌不忙地鬆開外套的飾帶和帶扣,撫平衣服的皺褶,確保自己的行動不會受到任何限制。他把劍收回背後的鞘里,正了正右肩的劍鞘,將一塊皮頭巾系在額頭上,頭髮攏到耳後。他戴上一副長長的鐵手套,上面鑲著銀色小飾釘。

他又看了一眼朝陽,瞳孔縮成垂直的線。真是個好天氣,他想,適合決鬥的好天氣。

他嘆口氣,吐了口唾沫,然後緩緩穿過街道。街道兩邊的牆壁散發著灰泥和濕石灰的刺鼻味道。

「嘿,怪胎!」

他轉過頭。蟬坐在溝渠旁邊的一堆圓木上,另有三個帶著武器、形跡可疑的同伴。蟬站起身,伸個懶腰,走到街道中間,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積水。

「你要去哪兒?」蟬問,兩隻瘦削的手搭在掛著武器的腰帶上。

「跟你無關。」

「我先把話說清楚。我才不在乎什麼會長、魔法師,還有這狗屁城鎮。」蟬一字一句道,「我只對你感興趣,獵魔人。你沒法走到這條街的盡頭。聽到沒?我很想知道你有多厲害。這事讓我整晚睡不著。我說了,站住。」

「別擋道。」

「站住!」蟬手按劍柄,大喊道,「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要跟你打一場!我要挑戰你!很快我們就能知道,誰才是最厲害的!」

獵魔人聳聳肩,但沒放慢腳步。

「我向你挑戰!怪人,聽到沒?」蟬叫囂著,再次擋住他的去路,「你還在等什麼?拔出你的武器!怎麼,你怕了?還是說,你只在乎伊斯崔德,因為那傢伙上過你的女術士?」

傑洛特繼續往前走,迫使蟬尷尬地退後。帶著武器的幾人也站了起來,跟在後面,保持距離。傑洛特聽到他們踩踏爛泥的嘎吱聲。

「我向你挑戰!」蟬重複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聽到沒,你這該死的獵魔人?你還等什麼?要我往你臉上吐口水嗎?」

「吐啊。」

蟬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準備吐出口水。他看著獵魔人的眼睛,卻沒留意他的雙手。這是個錯誤。傑洛特沒有放慢速度,戴著鑲釘手套的拳頭飛快地打中蟬的嘴巴。他沒停下腳步,僅僅借著身體的慣性發力。蟬的嘴唇像擠碎的櫻桃一樣裂開,流出紅紅的液體。獵魔人收回手,再次擊中同樣的部位。這次他短暫地停了一下,感到自己的憤怒隨這一擊的力道和氣勢而消散。蟬一隻腳抬在空中,一隻腳在泥地里轉了半圈,吐出一口鮮血,仰天倒在一攤積水裡。獵魔人聽到背後傳來拔劍的響聲,於是停下腳步,用流暢的動作轉過身,單手按住劍柄。

「來啊。」他的語氣因憤怒而顫抖,「來試試。」

拔劍的人盯著傑洛特的雙眼,僅僅一秒,便轉過頭去。其他人開始後退,起先很慢,隨後越來越快。握劍在手的人權衡一下,也向後退去,嘴唇無聲地翕動。離得最遠的人轉身逃命,泥水四下飛濺。另兩人呆在原地,不敢前進半步。

蟬在爛泥里坐起,手肘撐著身子,語無倫次地說著胡話,吐出大團紅色的東西,其中夾雜著白色。傑洛特從他身旁經過,漫不經心地一腳踢在他臉上,踢碎了面頰骨。蟬再次癱倒在水坑裡。

他繼續前進,沒有回頭。

伊斯崔德已經來到井邊。他站在那兒,斜倚著爬滿青苔的絞盤旁邊的木軸。他的腰上佩著一把劍,一把輕巧美麗的劍,劍柄配有細劍的後斜式護手,劍鞘的尖頭不時拂過富有光澤的馬靴靴口。魔法師的肩上停著一隻黑鳥。

一隻茶隼。

「你來了,獵魔人。」伊斯崔德伸出戴著馴鷹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鳥兒放到水井的頂棚上。

「我來了,伊斯崔德。」

「我沒想到你會來。我以為你走了。」

「你看到了,我還在這兒。」

魔法師仰起頭,放聲大笑。

「她想讓我們都活著……」他說,「我們兩個。但這不重要,傑洛特。拔劍吧。只有一人能留下。」

「你想用劍決鬥?」

「很奇怪嗎?你不也用劍嗎。開始吧。」

「為什麼,伊斯崔德?為什麼用劍,而不是魔法?」

魔法師臉色發白,嘴唇緊張地顫抖。

「我說了,開始吧!」他吼道,「沒工夫提問了。問答時間已過!現在是行動的時刻!」

「我想知道,」傑洛特緩緩地說,「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選擇用劍?我想知道,你這隻黑色茶隼是從哪兒弄來的?我有權知道。我有權知道真相,伊斯崔德。」

「真相?」魔法師語氣苦澀,「好吧,也許你有這個權利。是啊,沒錯,我們的權利是對等的。你說這隻茶隼?它在黎明時分飛來,羽毛被雨水打濕。它帶來一封信。內容很短,我記在了心裡:『再見了,瓦爾。原諒我。我無法接受你的禮物,因為我無以為報。這就是真相,瓦爾。真相是冰之碎片。』怎麼樣,傑洛特?現在你高興了?你得到滿足了?」

獵魔人緩緩點頭。

「很好。」伊斯崔德說,「現在輪到我行使權利了,因為我無法接受那封信上的消息。我不能沒有她……我寧願……該死,拔劍啊!」

他旋過身子,拔劍的動作迅速而優雅。顯然,他的劍術頗有造詣。茶隼「嘎」地叫了一聲。

獵魔人一動不動,雙手垂在身側。

「你還在等什麼?」魔法師大吼。

傑洛特緩緩抬起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

「不打了,伊斯崔德。」他輕聲道,「再見。」

「該死,你這是什麼意思?」

傑洛特停下腳步。

「伊斯崔德,」他回過頭說,「想死的話,別找其他人代勞。如果你真想這麼做,到馬廄里用韁繩上吊就好。」

「傑洛特!」魔法師的叫聲突然變得嘶啞,帶著刺耳的絕望,「我不會放棄的!我會追她到溫格堡,會去世界盡頭尋找她!我永遠不會放棄她!記住我的話!」

「別了,伊斯崔德。」

他走上街道,沒有回頭。他就這麼往前走,不在意匆忙讓道的行人和飛快關緊的門窗。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毫不理會。

他在想酒館裡等著的信。

獵魔人加快腳步。他知道,一隻被雨水打濕的黑色茶隼正在床邊等他,彎曲的鳥喙里銜著一封信。他要儘快讀到那封信。

雖然內容他早已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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