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碎片 五

她進門時,他正和衣躺在床上,枕著雙手,盯著天花板。他看向她。

葉妮芙緩緩關上門。她真美。

真美,他心想。她的一切都那麼美,又那麼危險。她衣服的顏色是對比鮮明的黑與白,象徵她的美麗與可怕。她的天然捲髮如渡鴉般漆黑。她顴骨很高,微笑時愈發突顯——如果她肯屈尊微笑的話。她的嘴唇,因口紅顯得小巧而凸翹。等白晝過去,她洗去妝容,雙眉又會增添粗細不一的美感。她的鼻樑高得異常美妙。她雙手小巧,略有些神經質,好動而靈活。她的身材曼妙纖細,兼有束緊的腰帶加以勾勒。她雙腿修長,在黑裙下隱約可見。真美。

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桌旁,雙手撐著下巴。

「哦,來吧,我們開始吧。」她說,「對我來說,這漫長而又戲劇性的沉默太老套了。現在就來解決問題吧。起床,別再氣呼呼地盯著天花板了。這種狀況已經夠愚蠢了,沒理由讓它更加愚蠢。我說,起來吧。」

他沒有絲毫猶豫,順從地起身,走到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她沒有移開視線,一如他的期待。

「我說了,我們得解決這事,而且要快。為了避免讓局面更加尷尬,在你提問之前,我會儘快給你幾個答案。是的,跟你一起來艾德·金維爾時,我已經知道自己會去見伊斯崔德,也知道見面以後會跟他上床。但我沒想到這事會公開,也沒想到你們會彼此吹噓。現在我知道你的感受了,我很抱歉,但我並不內疚。」

他沉默不語。

葉妮芙搖搖頭,富有光澤的捲曲黑髮披散在肩。

「傑洛特,說點什麼吧。」

「他……」傑洛特清清嗓子,「他叫你葉娜。」

「對。」她移開目光,「而我叫他瓦爾。這才是他的真名,伊斯崔德是小名。傑洛特,我認識他很多年了。我們非常親密。別這麼看著我。你和我也很親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你真在考慮接受他的求婚?」

「你明白的,我是在考慮。我剛剛說過,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有共同的興趣、目標、理想。我們無須說話就能相互理解。他會支持我,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我真的需要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他愛我。我想是的。」

「我不會阻止你,葉。」

她猛地抬起頭,紫羅蘭色的眼眸里閃著蒼白的火焰。

「阻止我?你真的蠢到什麼都不懂嗎?如果你敢阻止我,哪怕只是妨礙我,我都能在眨眼間擺脫你,把你傳送到布利姆巫德海角的盡頭,或變出一陣龍捲風,把你送去漢納的鄉間。不用費什麼力氣,我就能把你變成一塊石英,放進我花園的牡丹叢。我還可以給你洗腦,讓你忘記我的名字和身份。這將是最理想的解決方案,因為我只要說:『真有趣,再見。』就可以靜靜地離開了,就像你離開我在溫格堡的家一樣。」

「別這麼大聲,葉,你沒必要這麼凶。也別再提溫格堡了,我們說好不再提的。我沒生你的氣,葉,也沒責怪你。我知道不能用常人的標準衡量你。光是想到我會失去……這段記憶,我就會傷心……傷心得活不下去。身為被剝奪情感的變種人,就只剩下這一丁點兒的感受能力……」

「我受不了你再說這種話了!」她脫口而出,「我恨你用那個詞。永遠別對我提那個詞。永遠!」

「這就能改變事實嗎?說到底,我仍是個變種人。」

「這不是事實。別在我面前提那個詞。」

棲在鹿角上的黑色茶隼拍拍翅膀,伸伸爪子。傑洛特看著鳥兒,看著它平靜的黃眼睛。葉妮芙又用雙手撐住下巴。

「葉。」

「我在聽,傑洛特。」

「你剛才說會回答我的問題,甚至不需我真的開口提問。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一個從沒問過的問題,一個不敢問的問題。回答我。」

「我辦不到,傑洛特。」她斷然答道。

「我不相信,葉。我太了解你了。」

「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女術士。」

「回答我,葉。」

「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這不算回答,對嗎?」

一陣沉默。街上的嘈雜聲漸漸微弱。

落日的餘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映進整個房間。

「艾德·金維爾,」獵魔人輕聲道,「冰之碎片……我感覺到了。我知道,這座城市……是我的敵人。惡毒的敵人。」

「艾德·金維爾,」她緩緩重複道,「精靈女王的雪橇。怎麼了,傑洛特?」

「我在追你,葉,因為我的雪橇韁繩系在你的白馬上。暴風雪在我身邊肆虐,還有冰霜與嚴寒。」

「你心中的溫暖會融化我刺進你體內的冰之碎片。」她輕聲道,「咒語將會消失,而你會看到真正的我。」

「葉,鞭策你的白馬,到極北之地去吧。在那裡,冰永遠不會融化。我想快些跟你住進你的冰雪城堡。」

「冰雪城堡並不存在。」葉妮芙的嘴唇扭曲顫抖,「它只是個象徵。我們在追逐一個難以企及的夢。因為我,精靈女王,同樣渴望溫暖。那是我的秘密。所以每一年,我都會乘雪橇來到這座城市,融入飄飛的雪花,每年都會有人中了我的咒語,把雪橇的韁繩綁在我的白馬上。每年都是不同的面孔。就這麼永遠持續下去。氣候溫暖時,我會渴望毀掉咒語,讓魔法和魅力隨之消弭。我選擇的人,被冰之碎片刺中的人,會突然變回不起眼的凡人。在他們面前,冰雪消融後的我,也會平凡得……和常人一樣。」

「在那純凈的白色中,春天隨之到來。」他說,「艾德·金維爾也出現了,那是個有著美麗名字的醜陋城市。而我必須走進艾德·金維爾臭氣衝天的垃圾堆,因為我收了酬勞,因為我存在的目的就是清理令人畏懼和反感的污穢。我被剝奪了感知的能力,所以感受不到對骯髒事物的恐懼,所以看到它時不會退縮,更不會恐懼地轉身逃跑。沒錯,我被剝奪了情感,但並不徹底。干這活兒的人,手段並不怎麼高明。」

他沉默下來。黑色茶隼抖抖羽毛,翅膀展開又合攏。

「傑洛特。」

「我在聽。」

「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我從來沒問過的問題。我不敢問的問題……我不打算今天就提出來,但還是希望你回答。因為……因為我真的很想聽到你的回答。只有一個字,一個你從來沒說過的字。說出來吧,傑洛特。拜託。」

「我辦不到。」

「為什麼?」

「你不知道?」他悲哀地笑了笑,「因為我的回答只是一個字而已。但這個字無法表達我的感受,也無法表達我的情感。我的情感和感受早就被剝奪了。那個字只是個聲音,就像敲打冰冷空無的頭骨發出的聲音。」

她沉默地看著他,睜大的雙眼透出深紫色的光彩。

「不,傑洛特。」她說,「那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真的。你的感受沒被完全剝奪。現在我明白了。現在我知道……」

她陷入沉默。

「別說了,葉。你已經做出了決定。不要騙我。我了解你。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來。」

她轉過頭去。他明白了。

「葉。」他輕聲說。

「把手給我。」她說。

她握住他的手。獵魔人立刻感到一陣刺痛,血液在前臂的血管里脈動。葉妮芙用冷靜而慎重的語氣念出一句咒語。他看到,疲憊的汗水浮現在她蒼白的額頭,她的瞳孔也因痛苦而放大。

她放開他的手臂,抬起雙手,動作就像溫柔的愛撫——撫摸一具無形的軀體,緩緩地,由上至下。在她指間,空氣變得稠密而不透明,像煙霧一樣搖曳盤旋。

他看得入了迷。這種創造魔法——它被視為魔法師成就的頂點——每次都能讓他著迷,甚至勝過製造幻像或改變形體的魔法。是啊,伊斯崔德說得對,他心想,跟這樣的魔法比起來,我的法印確實荒謬得可笑。

在葉妮芙顫抖的雙手間,緩緩浮現出一隻煤黑色的鳥兒。女術士的手指溫柔地撫過略顯蓬亂的羽毛、扁平的腦袋和彎曲的鳥喙。手又動了動,動作流暢細緻,卻讓人昏昏欲睡。黑色茶隼低下頭,響亮地叫了一聲。它那安靜地待在角落的孿生兄弟則回以一聲「嘎」。

「兩隻茶隼。」傑洛特平靜地說,「兩隻黑色茶隼,皆由魔法創造。我想,這兩隻你都需要。」

「猜得沒錯,」她費力地說,「兩隻我都需要。我曾錯誤地以為一隻就夠了。我錯得厲害,傑洛特……作為驕傲的、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冬之女王,我很惱火。有些東西……你註定無法得到,就算用魔法也不行。還有些禮物,你永遠無法接受,除非你能給予回報……用同樣珍貴的東西作回報。否則這禮物就只能從指縫間溜走,好像手裡融化的碎冰。只留下悔恨、失落和負疚……」

「葉……」

「我是個女術士,傑洛特。我擁有強大的力量,這是上天賜予的禮物。而這禮物需要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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