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碎片 四

「在這兒可以暢所欲言。請坐,傑洛特。」

這間工作室最驚人的,是佔據了龐大空間的海量書籍。厚重的書卷壓彎了牆邊書架的隔板,堆滿了櫥櫃和箱子。獵魔人估計,這些書肯定價值不菲。當然了,這裡也不乏較為常見的裝飾:一隻鱷魚標本、一隻懸在天花板上的脫水刺、一副布滿灰塵的骨架,還有數量可觀的瓶子,裡面用酒精浸泡著你能想像到的所有野獸:蜈蚣、蜘蛛、蛇、蟾蜍,還有無數人類與非人類的樣本——絕大多數是內臟器官。其中甚至包括一個人造侏儒 ,或是類似的東西,當然也可能只是個保存完好的胎兒。

傑洛特沒覺得這些收藏有多特別。葉妮芙的家在溫格堡,他曾在那兒住過六個月,發現還是她的收藏更有趣,比如一個碩大無朋的陰莖標本,應該來自一頭山嶺巨魔。她還有件精美絕倫的獨角獸標本,她喜歡在它背上做愛,而在傑洛特看來,比這還糟糕的做愛地點就只有活獨角獸的後背了。獵魔人覺得,床才是真正奢侈的享受,他珍惜每一次在美妙傢具上度過的時光,葉妮芙卻總是別出心裁。傑洛特回憶起他與女術士的歡愉時刻:在房屋的斜頂上、在中空的樹榦里、在露台上、在別人家的露台上、在橋欄杆上、在湍急河流中顛簸不止的獨木舟里,最後是離地三十尋的半空中。其中最最糟糕的還是獨角獸。終於有一天,那玩意兒在他們身下徹底垮塌,四分五裂,讓他倆狂笑不止。

「獵魔人,你笑什麼?」伊斯崔德在擺滿大量腐朽頭骨、骨骼和生鏽鐵鍋的長桌後坐下。

「每次看到這些,我都在想,」獵魔人坐到對面,伸手指指那些瓶瓶罐罐,「要是不用這些光是想想就能反胃的噁心東西,是不是就沒辦法施法了?」

「這是品位問題,」術士說,「還有傳統。有人會反感,有人卻覺得沒什麼。至於你,傑洛特,你會覺得噁心嗎?我聽說,只要價碼合適,你就能踩進深及脖頸的垃圾和污物,所以我很好奇,什麼東西會噁心到你呢?請別把這個問題當成侮辱或挑釁。我是真的好奇,究竟什麼東西能讓獵魔人也覺得反胃?」

「伊斯崔德,我碰巧聽說你有隻罐子裝著處女的經血,是這樣嗎?想想這一幕我就要吐了:一個職業魔法師,手拿瓶子,跪在地上,專心收集這種珍貴的液體——還是說,從它的源頭,一滴一滴地收起?」

「真不錯。」伊斯崔德笑道,「我是說,你的笑話很機智。但你對瓶中液體的猜測是錯的。」

「但有時,你確實需要血液,對吧?我聽說,沒有處女之血,有些咒語你就沒法施展——最好還是在無雲之夜被閃電劈死的處女。我是真的好奇,這真比喝醉酒摔下牆頭的老妓女的血更好?」

「當然不。」魔法師表示贊同,唇角露出友善的笑,「但是嘛,如果人人都知道豬血也有同樣效用,考慮到弄來豬血的容易程度,那連鄉野村夫也會開始嘗試巫術的。可要讓他們搜羅令你如此感興趣的處女之血,或者龍的眼淚、狼蛛的毒液、用新生兒的斷手或午夜掘出的屍體熬煮的湯,這一來,大多數人在染指魔法前就會三思而後行。」

二人沉默片刻。伊斯崔德露出深思的表情,用指甲敲打一隻開裂的頭骨。頭骨已變成棕褐色,沒有下頜,他用手指摸索著顳骨參差不齊的孔洞邊緣。傑洛特謹慎地打量對方,想知道術士的真實年齡。他知道,最具天賦的魔法師可以讓歲月的痕迹停留在希望的年紀。為了名譽與威望,男性魔法師傾向於較成熟的年紀,以顯示智慧和豐富的經驗。而女性魔法師,比如葉妮芙,對自身魅力的關注則明顯大於威望。伊斯崔德正值壯年,看起來不超過四十歲,略顯花白的直發垂在肩頭,細密的皺紋遍布額頭、嘴角和眼梢。他有雙溫和的灰色眼睛,顯得深邃而睿智,但傑洛特不清楚那是與生俱來,還是咒語的影響。片刻之後,他得出結論:他根本不在乎。

「伊斯崔德,」他打破尷尬的沉默,「我來這兒是為見葉妮芙。雖然她不在這兒,你還是邀請我進來了。你打算跟我聊聊。聊什麼?聊那些想打破你們魔法壟斷的鄉野村夫嗎?我知道,你認為我也是其中一員,這對我不是新鮮事了。有那麼一陣,我以為你跟你的同行不一樣——他們跟我談話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表達他們有多不喜歡我。」

「你提到了『我的同行』,但我不會替他們向你道歉。」魔法師平靜地說,「我理解他們,因為我跟他們一樣,必須刻苦學習才能掌握魔法的技藝。我小時候,同齡人都拿著弓箭在草地上奔跑,或者釣魚、玩青蛙跳,我卻在研讀手稿。塔里的石頭地面滲出寒氣,凍僵了我的骨頭和關節。那還是夏天。到了冬天,它連我的牙齒都能凍裂。古舊書籍和捲軸上的灰塵讓我咳到流淚。還有我的老師,老羅德斯基爾德,從不放過用皮鞭抽我後背的機會,尤其是我在學業上進步不夠快時。打架、追女孩,還有飲酒作樂的最佳時機,我全都錯過了。」

「太可憐了。」獵魔人皺起眉頭,「真的,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為何語帶諷刺呢?我正試著跟你解釋,為什麼魔法師不喜歡薩滿、變戲法的、醫師、巫婆和獵魔人。隨便你們怎麼想,哪怕覺得是單純的嫉妒也罷,但我們的確有反感的理由。當我們看到魔法——老師口中只有內行人才能掌握的天賦、精英才能享有的特權、最神聖的奧秘——落入三腳貓和外行人手中時,的確會感到惱火,即便那些魔法無力、拙劣而又可笑。這就是我的同行不喜歡你的原因,也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

這番話讓傑洛特既疲憊又噁心。不適感愈發強烈,像一隻蝸牛,沿著他的後脖頸爬下背脊。他直視伊斯崔德的雙眼,指尖扣住桌沿。

「你想跟我談談葉妮芙,對嗎?」

術士抬起頭,手指輕敲桌上的頭骨。

「了不起的洞察力。」他對上獵魔人的目光,「請接受我由衷的讚美。沒錯,我想談談葉妮芙。」

傑洛特陷入沉默。多年前,許多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年輕獵魔人時,曾伏擊過一頭蠍尾獅。他能感覺到蠍尾獅在慢慢接近,但看不到它,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但他能感覺到——他永遠忘不掉那種感覺。現在,同樣的感覺回來了。

「你的洞察力,」巫師說,「節省了不少旁敲側擊的時間。現在可以開誠布公了。」

傑洛特沒答話。

「我和葉妮芙的深厚友誼,」伊斯崔德續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的友誼不受約束,相處時間或長或短,但多少有些規律。在我們這一行,這種非正式的關係很常見。但我突然覺得,這樣還不夠。於是我提議,與她建立永久的關係。」

「她怎麼回答?」

「她說會考慮,我也給了她時間考慮。我知道,做這個決定對她並不容易。」

「幹嗎跟我說這些,伊斯崔德?除了你這一行少見卻值得稱道的誠實,你還有什麼理由?你有什麼目的?」

「很現實的目的。」魔法師嘆了口氣,「因為你很清楚,妨礙葉妮芙做決定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請求你自願離開。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別再擋我們的路。簡而言之,有多遠滾多遠。最好安靜地離開,連再見也別說——她告訴過我,你經常這麼做。」

「確實。」傑洛特勉強笑了笑,「你的誠實越發令我震驚了。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但唯獨沒想到這個。你應該也知道,與其請求我,還不如直接用閃電球把我轟成焦炭。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東西擋在你面前了,除了牆上的一抹炭黑。這個辦法更簡單,也更安全。因為你明白的,請求可以拒絕,閃電球卻不能。」

「我沒考慮過你會拒絕我。」

「為什麼?難道這奇怪的要求只是閃電球或其他咒語降臨前的預警?還是說,你的請求有更具說服力的論據作為支撐?比如一筆足以令貪婪的獵魔人滿意的財富?為了將我從你的幸福之路上掃除,你打算出多少錢?」

巫師停下敲打的動作,用整隻手抓緊頭骨的天靈蓋。傑洛特看到,他的指關節開始發白。

「我沒打算用那種提議侮辱你。」他說,「從來沒想過。可是……傑洛特,我是個魔法師,而且水平不算糟。我不想吹噓自己的力量,但你的許多願望,我應該都能滿足。其中一些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他隨意地擺擺手,彷彿驅趕一隻蚊子。桌面上方突然出現一大群色彩斑斕的阿波羅絹蝶。

「我的願望,伊斯崔德,」獵魔人咆哮起來,揮手趕走面前的昆蟲,「就是你別再插手我和葉妮芙的關係。我不關心你開出多少價碼。跟葉妮芙在一起時,你早該向她求婚的,但你錯過機會了,現在她是我的人。你還指望我把她讓給你,就為讓你日子省點心?我拒絕。我不但不會放手,還會盡自己綿薄之力阻止你。正如你所見,我跟你同樣開誠布公。」

「你沒有權利拒絕。完全沒有。」

「伊斯崔德,你知道我是誰嗎?」

魔法師身體前傾,直視他的雙眼。「你只是她的臨時情人。一段短暫的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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