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之碎片 三

他對這座城的印象極其惡劣。

從醒來那一刻起,一切就讓他情緒不佳,甚至激起了他的怒火。一切。他惱火自己睡過了頭,浪費了大半個上午,更惱火葉妮芙在他熟睡時離開。

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平時整齊地收在盒裡的小玩意兒散落在桌上,彷彿占卜師作預言時灑下的骰子:幾把上好的毛刷——最大的可以往臉上撲粉,較小的用來抹唇膏,更小的被葉妮芙拿來塗眼影;畫眼線與眉線的鉛筆和炭條;鉗子和銀匙;陶瓷和奶白玻璃質地的瓶瓶罐罐,據他所知,裡面裝的是用尋常原料——比如煙黑、鵝油膏和胡蘿蔔汁——製成的藥劑和藥膏,當然也添加了一些危險成分,比如神秘的曼德拉草、銻、顛茄、大麻、龍血及巨蠍的濃縮毒液。最後,空氣中依然瀰漫著丁香和醋栗的味道——那是她慣用的香水。

在這些物品里、在這股氣味中,他感覺到她的存在。

但她確實不在。

他下樓,感到焦慮和憤怒正在增長。因為許多原因。

他因煎雞蛋變冷凝結而憤怒——掌勺的旅館老闆只顧對幫工的廚房女孩上下其手,結果分了心。更讓他怒不可遏的是,眼眶含淚的女孩最多也就十二歲。

溫暖的春日和愉悅的街頭喧囂也無法扭轉傑洛特的情緒。他還是一點都不喜歡艾德·金維爾,這兒跟他見過的所有小城鎮一樣無趣——喧鬧、潮濕、髒亂、煩人的程度更是無與倫比。

他仍能聞到衣服和頭髮里散發出的微弱臭氣,於是決定去公共澡堂洗個澡。

結果澡堂侍者的表情又惹惱了他,那傢伙一直盯著獵魔人徽章和他放在浴盆邊上的劍。侍者沒找年輕女孩來為他服務,更讓傑洛特生氣。他不是真的需要那種女孩,但除了他,所有人都有個女孩為其服務,這令他惱火。

獵魔人離開時,儘管身上帶著肥皂的清香,心情卻沒有絲毫改善,他對艾德·金維爾的印象也沒有任何好轉。這裡的一切都讓他高興不起來。他不喜歡散在街上的糞堆;他不喜歡蹲坐在神殿牆外的乞丐;他不喜歡牆上的塗鴉:精靈,滾回隔離區!

他進城堡時被攔住了,有人建議他去找商人公會的會長,這讓他心煩。而那個精靈,公會的資深會員之一,叫他去集市見會長時,臉上那高高在上的表情也讓傑洛特心煩。一個被迫住在隔離區的傢伙居然還能一臉優越,真是不可思議。

集市熙熙攘攘,滿是貨攤、馬車、牛馬和蒼蠅。一座高台的柱子上綁著個罪犯,圍觀者不停地朝他丟泥巴和糞便。罪犯卻表現出驚人的冷靜,他用連串的污言穢語嘲笑底下的人群,音量卻幾乎毫無變化。

傑洛特對此早就見慣不慣了,他也明白會長出現在集市裡的原因。旅行商販會抬高商品價格,以彌補他們必須掏出的賄賂,而這些賄金又必須交給某人。會長很清楚這種慣例,於是親自前來,為商人省去了費心找他的麻煩。

他的辦事處在一塊髒兮兮的藍色天篷下。天篷由幾根竹竿撐起,下面的桌子周圍站著好些怒氣沖沖的顧客。會長赫伯爾斯坐在桌後,病怏怏的臉傲視蒼生。

「嘿!你要去哪兒?」

傑洛特緩緩轉身。他立刻壓下憤怒和挫敗感,轉變成一塊冷硬的堅冰。他不想任何情緒外露。朝他走來的人發色有如黃鸝鳥,眉毛也是同樣的黃,眉下則是一對蒼白空洞的眼眸,細瘦修長的手指搭在黃銅片拼成的寬腰帶上,腰帶上佩著一柄長劍、一把釘鎚和一對匕首。

「哦,」那人說,「我認識你。你是那個獵魔人,對吧?你來找赫伯爾斯?」

傑洛特點點頭,目光始終沒離開那人的雙手。他知道,忽略那雙手會很危險。

「我聽說過你,怪物殺手。」黃髮男人也同樣謹慎地留意傑洛特的雙手,「我們沒見過面,但你可能也聽說過我。我是伊沃·米爾希,但人們都叫我蟬。」

獵魔人點點頭,表示他確實聽說過。他知道蟬的人頭在維吉瑪、卡埃爾夫和瓦特維爾的價碼。如果有人問起,他會說這價碼未免過低。好在沒人問過他。

「好吧,」蟬說,「我知道會長在等你。你可以過去了。可是朋友,你的劍必須留下。他雇我來就是負責安全的。任何人都不準攜帶武器接近赫伯爾斯,明白嗎?」

傑洛特漠然地聳聳肩,解下劍帶,纏在劍鞘上,遞給蟬。蟬微微一笑。

「天哪,」他說,「真有禮貌,一句抗議都沒有,看來關於你的傳聞未免誇大其詞。真希望有一天,你會讓我交出我的劍,到時你就能見識我的反應了。」

「嘿,蟬!」會長突然大喊,「快讓他過來!來這兒,傑洛特大人,歡迎歡迎!先生們、商人們,請迴避一下,我們要商討對這城市更有意義的事。你們有什麼請求,可以去找我的秘書說!」

虛偽的歡迎沒能感動傑洛特。他知道,這也是一種慣用伎倆。那些商人會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自己的賄金夠不夠多。

「我打賭蟬想激怒你。」赫伯爾斯隨意地揚起手,算是回應獵魔人同樣敷衍的鞠躬,「別放心上。沒有命令,蟬不會拔劍的。沒錯,他不甘心,但只要他還受雇於我,他要麼服從命令,要麼就捲鋪蓋走人。所以別放心上。」

「見鬼,你幹嗎僱傭蟬這樣的人?這兒有這麼危險嗎?」

「因為有了蟬,所以不危險了。」赫伯爾斯笑道,「他聲名遠揚,而且站在我這邊。你知道的,艾德·金維爾和圖瓦納谷的其他城市都由拉克維瑞林的理事管轄。最近這些理事不停更換,我不清楚原因,但其他方面一切如常,且每位新理事不是半精靈,就是有四分之一精靈血統——所謂『受詛咒的種族』。這兒的所有麻煩都是他們的責任。」

傑洛特很想補上一句「也是馬車夫的責任」,但他沒有。這個玩笑雖然盡人皆知,但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好笑。

「每位新理事上任之後,」赫伯爾斯的語氣明顯不快,「都會辭退所有治安長官和會長,換成他們的親戚朋友。但蟬教訓過一位理事的使者,以後就再也沒人敢撤我的職,於是我成了任期最久的會長,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但我們別光說閑話不幹正事了——就像我第一任老婆常說的那樣。願她在天之靈安息。回到正題:鑽進垃圾堆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腐食魔。」

「從沒聽說過。已經死了?」

「對,死了。」

「那我要從市政資金里撥多少錢付你?七十?」

「一百。」

「我說,我說,獵魔人閣下!你不會吃錯藥了吧?殺掉一隻糞堆里的蛆蟲,居然要一百馬克?」

「管它是不是蛆蟲,會長,那東西吃掉了八個人。你親口告訴我的。」

「八個?笑話!我是跟你說過,怪物吃了老海拉斯特,可誰都知道他整天醉醺醺的。還有個城郊的老太婆,外加撐筏子的蘇利拉德的幾個孩子。我們也不清楚到底幾個,老蘇利拉德自己都不知道。他生得那麼快,連自己都數不清。有些人啊!八十。」

「要不是我殺掉腐食魔,它早晚會吃了更重要的人物,比如藥劑師。到時你找誰買治梅毒的藥膏呢?一百。」

「一百馬克數目太大,就算九頭蛇我也不能付這麼多。八十五。」

「一百,赫伯爾斯大人。也許它不是九頭蛇,但所有人,包括著名的蟬,都解決不了腐食魔。」

「因為沒人想在垃圾和糞堆里跑來跑去。我的底線——九十。」

「一百。」

「九十五,看在所有魔鬼與惡魔的分上!」

「成交。」

「很好。」赫伯爾斯開懷大笑,「就這麼定了。獵魔人,你討價還價的本事一直這麼厲害?」

「不,」傑洛特沒笑,「我很少討價還價。我只想給你留下好印象,會長。」

「我記住你了,願你染上瘟疫。」赫伯爾斯大笑,「喂,佩瑞格林!過來!把賬簿和錢包拿給我,再幫我點九十馬克。」

「我們說好九十五的。」

「還有稅款呢?」

獵魔人暗罵一句。會長在收據上龍飛鳳舞地簽好名,又用羽毛筆的末端撓了撓耳朵。

「垃圾堆那邊應該安全了吧,獵魔人?」

「也許吧。那兒只有一隻腐食魔,但它說不定繁殖了後代。腐食魔可是雌雄同體,就像蝸牛。」

「你說什麼?」赫伯爾斯眯起眼睛打量他,「繁殖後代需要一公一母。難道腐食魔也像跳蚤和耗子,會從爛草墊里憑空冒出來?連白痴都知道,耗子才沒有公母之分,它們全都一模一樣,都是從爛稻草里鑽出來的。」

「就像濕樹葉里生出蝸牛。」秘書佩瑞格林一邊匆忙堆起硬幣,一邊補充道。

「的確,人人都知道。」傑洛特贊同地笑笑,「沒有公蝸牛、母蝸牛,只有蝸牛和樹葉。聰明人都這麼想。」

「夠了。」會長插話,狐疑地打量著他,「別再討論蟲子了。我想知道,垃圾堆是不是還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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